第24章
作者:[日]池田大作    更新:2021-12-04 11:03
  就麻鸟说来,对于"并未给她像样的欢乐和生活安定,像用旧了的抹布一样的妻"("吉野雏之卷"),对于能跟随自己的妻,他很想向她道谢和致歉。这种双方都产生的感谢之情,在双方内心深处奏出了体贴与幸福的乐曲。我认为应当记住:
  不管遇上什么样的困难或考验,都不忘记感谢的人们,是会获得欢乐与幸福的。
  麻鸟夫妇的幸福,它的基础是建立在一生不为利己着想,而专为穷人、专为利他尽力的人的喜悦之上的。专为利己而活着的人生,不管获得多大财富也还是空虚的,是不能获得真正的充实生活的。反之,为利他而活着,则纵然有所劳苦,但自身心地开阔,自会获得一种愉快的充实感。
  幸福并不在遥远的、不可企及的地方。它就存在于自己的生活当中,存在于自己的生活道路当中,存在于自己的心中。麻鸟夫妇的情况,正证明了只有在人生最后能实际感受到幸福的人,才是真正幸福的。他俩连住的房子都由于战火被烧光了,他们也为儿子不成器而苦恼过。也经历过许许多多可怕的事情。但是麻鸟并未抛弃他的信念,到了老年,真正体会到了人生的幸福。
  在人生的半途上,不管看起来多么幸福,如果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是不幸的,那就会留下悲哀与悔恨。所以最好是做个最后的胜利者,做个坚持信念,每时每刻都无所悔恨的、在自己的人生路上勇往直前的竞走者。
  第二节 《浮士德》
  深化"原点"的崇高精神
  人们认为歌德的《浮士德》与但丁的《神曲》一起,高踞于世界哲理性文学的顶峰。这部作品很难懂,我年轻时也漫然地把它作为我爱不释手的"一部书"。
  众所周知,《浮士德》是一部以戏剧形式写成的作品。令人惊异的是,歌德着手写这部作品到全部写完,花费了六十年的岁月,在他死前不久,还在继续写这部作品。中间有一段时期,大约二十年之久,他为其他工作——如歌德作为魏玛公国的大臣从事政治活动等等——奔忙,无暇执笔。即使如此,这部作品也还是他非凡的持久力的结晶。《浮士德》从艺术上有力地证明了"坚持就是力量"这一今古的铁则。
  《浮士德》是以"献词"、"舞台的前戏"、"天上的序曲"作为它的序幕,然后由"悲剧·第一部"、"悲剧·第二部"组成。浮士德是和路德等人生于同一时期的实有人物。据说他是一个学者,研究医学、艺术、数学、哲学的传说上的人物,尽管这些传说并不完全可靠。在歌德之前,英国的戏剧家马罗等人写过这个人物,不过据说作品内容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只有到了歌德,才正式以浮士德传说为素材,加以开掘,给这个人物赋予了艺术性的和哲学性的形象。我想,这是歌德把自己的全部思想感情都寄托到主人公浮士德博士一直到死所经历的灵魂历程之上的一部作品。
  歌德着手写这部毕生大作时,据说只有二十三岁。他自己曾向他的年轻朋友爱克曼讲过,《浮士德》是和《威廉退尔》同时着笔的。(《歌德谈话录》,爱克曼著,神保太郎译,角川文库版)。《少年维特之烦恼》在全欧惹起震动与反响,原是歌德二十五岁时的事。也就是说,他那面临生与死深渊的青春炽热的激情,正是他经过六十年的岁月最后结晶为世界文学瑰宝的原初体验和出发点。
  在这六十年的期间里,歌德从各种角度,继续《浮士德》的写作,不断进行推敲,不断使之深化。可以说这个宏伟的诗剧,是以个人与社会、宇宙的关系的"生"为主线,网罗了"生"的各式各样的场面。因此,从这种意义说,《浮士德》是将歌德的青春时代的坐标轴以一生心血不断加以深化的、歌德的激荡生涯的象征。这点,从下述事实充分得到证明:当歌德写完《浮士德》后,他说"今后我生命的一切,都可以认为是恩赐之物了"。法国的文学家瓦莱里在《歌德颂》中说:"在歌德身上,最惹我注意的是,他那异乎寻常的长寿"(《歌德全集第十二卷》,伊吹武彦译,人文书院版)。我想,这里所说的长寿,不单是指他活得久,而是说这位大文豪的持久力,从而将一个重贵的出发点,不焦不躁,长时间地逐年加以深化,并使之臻于成熟。这样,所谓出发点是照亮人生行路的、指示行路方向的星,是推动伟大创造与前进的原动力。或者说它是育成大树的种子也未为不可。同时,它可以说是燃起正义信念的"核",是为了能客观地凝视自己的坐标轴。
  总而言之,这不只限于歌德,凡是艺术家、思想家、具有经纶的人以及许多一流的人物,在他的一生中、在他的胸中,总要具有足以决定他的人生的、各自牢固的出发点和光源。从某种意义说,他们的一生,可以说是确认自己的出发点、并在行动中加以实证的"奔向出发点之旅"。不能忘记,正是这种"一以贯之"的信念的翅膀,将他们带到人的伟大的高度上来。
  "对话"具有的意义
  众所周知,《浮士德》是戏剧,是由对话组成的。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独白,但其基调是对话,其中加进一些独白以增进其艺术的效果。
  雅典的苏格拉底也是坚持对话的。他写的书均未留下。我们能接触到的苏格拉底的言行,都是通过柏拉图的笔,其中大部分是《对话录》,这是人所共知的。我想,这件事看起来简单,其实却显示了某种非常重要的真理。
  这就是说,人并不是单独的人,而是在人与人的关系当中才所以为人;正像古来的许多哲人举出人所以为人的首要条件是会说话那样,人与人之间彼此交换的对话,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证据,也就是说,所谓对话乃是人为了证明自己成为人的"场所"。
  歌德也敏锐地认清这点。
  他在《谎言与省察》一文中说:
  "'写'这件事,恐怕是语言的滥用,就以默读来说,恐怕也只不过是活生生的对话的可怜的代替物而已。因为,人是通过'个体'将一切可能的东西直接传达给他人的"(《歌德全集第十一卷》,大山定一译,人文书院版)。
  自然,歌德并不是否定"读"或"写"。不是这样的,他是说,言语所发挥的最正确和最生动的传达作用,应该是"一对一的对话"。如果以这种基本观点来看,那么写或读这种行为,可以说它所担负的作用只是一种补充的作用。因此,歌德是很重视"个体"的,细想起来,我们读了优秀作品而深为感动,是因它构成了"作家"对"我"这种个体关系,也就是构成了"一对一的对话"。
  不过,从事实上说,作为使这种关系比较圆满地、直截了当地得以成文的文学形式,比起小说来,戏剧可能更适合一些。因为不依靠台词而以说明、描写为主体的小说,很容易流为歌德所说的"语言的滥用"。歌德的作品,《浮士德》以及其他许多作品之所以采用戏剧形式,我想也是出于这样一种理由的。
  所以,歌德向爱克曼说过如下的话:
  "人们总是来问我:您在《浮士德》中想使什么理念形象化呢?就好像我自己分明知道,可以立即讲出来似的。——
  其实,从天国通过现世直到冥界,这是一个必然的路径,那不是什么理念,而是情节的发展"(《歌德谈话录》,前已出)。
  然后,他这样慨叹地说:
  "德国人真是些奇怪的人。——他们到处搜寻深奥的思想和理念,又把它到处应用,本来并无必要,可偏要把有生命的东西弄成晦涩的东西。"
  歌德说,《浮士德》这部作品最重要之点,不是难解的思想或理念,而是"情节的发展"。也就是说,由对话与对话交错组成的生动的"情节的发展",才是决定《浮士德》这部戏成功与否的关键。而歌德竭尽全力写出的这部杰作,取得多么大的成功,是毋需加以说明的。
  越是伟大的人,越总是谦虚
  歌德描绘的浮士德博士,年过五十,可以说是将一切学问都研究殆尽了,而其结果,他所得出的结论是"有用的学问我一无所知,我知道的,又毫无用处"(《世界古典文学全集第50卷》,大山定一译,筑摩书房版)。
  哲学、法学、医学,还有那无用的神学,我竭精殚思地研究过了,然而思想起来,该多么愚蠢啊。
  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我丝毫未能变得聪明。
  人们称我为术士、博士,已经有十年之久了。
  上、下、左、右,我牵着学生们的鼻子,指导他们,可是,最后,我只知道我一无所知。
  一想到此,我五内如焚。
  (悲剧第一部·夜)
  在这段独白中表现的是对学问、知识的谦虚态度。正像苏格拉底所说的著名的话:"无知之知"——以"知道自己有不知道的事"为前提,反驳不懂装懂的一般的"知"的立场,——所象征的那样,第一流的学者、思想家这类人总是谦虚的。
  我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和许多人进行过对话。其中有汤因比、勒内·儒格、仲波思等大学者。这些人的一个共同点就是谦虚。在和汤因比博士最后会面时,我曾请他给我提一些忠告,博士说:"我是搞学问的,而您是实践家,对一位实践家,我没什么可说的,您就勇敢地前进吧。"这是对我这样一个相当于他的孩子年龄的人激励的话。博士毕竟不愧为超第一流的学者,才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使我深深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