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7
  两家百事俱备,只欠东风,都盼着林炳赶紧回来。
  林炳自打八月廿三日放榜以后,忙着领文凭、拜恩师、会同年、放赏钱、吃贺酒,团团转足足忙了五天,才算消停下来。八月三十日,办齐了婚礼用品,收拾行李下船,赶上那西北风偏顺,第三天中午就到了兰溪码头。还没有下船,有回金华的便轿到码头上来揽生意,价钱便宜,就下船上轿,没在兰溪歇脚过夜。九月初三日天不亮又从金华坐轿子动身,在永康过了一夜,初四日申牌就到家了。
  林炳回到家里,见门里门外张灯结彩,粉刷一新,诸事全已齐备,心里一团高兴,就好像吃了人参果相似,浑身上下十万八千个毛孔没有一个不舒坦的。当时就有村里的族人闻讯来贺,少不得陪陪客,讲讲杭州的见闻、考场的盛况,应酬一番。林国栋赶紧打发来旺儿提着灯笼去吕家送信儿,还叮嘱他一定要讨一个好日子回来。
  一直等到戌正过后,来旺儿才气喘咻咻地赶回来了,说是见了亲家公,报了信儿,又一起到大桥头去找张铁山选时辰拣日子。张先生掐着指头算了半天,说明天是乙未日,喜神在乾方,戌时,太晚了一些,发嫁妆铺房还可以;后天是丙申日,喜神在坤方①,申时,不早不晚正合适。选定的日子是:明天初五日申时正发嫁妆,戌时正铺房;后天迎娶,申时正谢天祭祖,夫妻交拜,送入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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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这里说的乾方、坤方,指的不是男方女方,而是用八卦来表示方位。坤方,即西南方。
  林国栋听说明天还有一天时间,正中下怀:一来想到儿子远道归来,饥寒劳碌,怎么的也得将息一天,二来也正需要有一天时间来做一些准备工作,倒也两便,当时就叫来旺儿传下话去。
  客人们散去以后,林炳打开行箧,取出从杭州带回来的物品,大大小小的堆了一桌子。除了他自己婚礼中的穿戴之外,还有一对儿龙凤花烛,几样上供用的蜡果:桃、李、苹果、葡萄,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不仔细分辨,几乎可以乱真。有几匣四川银耳和官燕②,那是给林国栋夫妇和吕敬之两口子准备的。给林焕的是一把扇骨精刻山水人物、两面有名人书画的杭扇,带一个白玉的扇坠儿。还有十来斤杭州名产香榧子和山核桃,两锡罐西湖龙井。最后拿出那支莲蓬枪来,一边夸耀这枪如何的厉害,如何的稀罕,如何的难得。林焕刚拿过去想仔细地看个明白,林炳生怕他弄坏了,没地儿修去,一把又给抢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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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② 官燕──颜色洁白的上品燕窝。
  林国栋早就听说过洋枪的厉害,知道这是一件好东西。要说家里有这么一宗法宝,遇上个什么动静,倒是所向无敌,万无一失,连连地夸了林炳几句,说他是个办事儿的衙役。等到问明了价格,不由得吓了一大跳:五千斤大米,十几亩地一年的收成,就买这么个铁笤帚疙瘩,急得老财奴连连跌脚。东西已经买回来了,又赶在儿子办喜事的时候,这样的日子口儿,能说他什么?只是连连说了几个“真是,真是……”,就不言语了。
  林焕呢,也是一肚子不高兴:你去一趟杭州,花了几百两银子,就给我买回一把折扇来!秋后送扇,暂且不说,你自己却花了五十两银子买这么个劳什子玩艺儿,别人想看看都不让。一赌气儿,冲他哥哥翻了翻白眼,没拿那折扇就回到自已的房中去了。
  林炳一团高兴,跟炭火相似,没想到掉进了冰雪窟窿里,连烟儿都没冒一下就熄灭了,灰溜溜地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低着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一场是别重逢的欢聚,竟因为这支枪闹得不欢而散。
  林家大少爷得中举人、初六日完婚的消息,像一阵风儿似的传遍了壶镇垟。林家的佃户们,少不得又得勒紧裤带儿,从自己的牙缝儿里省下几个钱来,给林大爷凑份子。几天来,落成不久的林村新桥上不时有那提着两只鸡或是抬着一坛酒的庄稼汉到林家来送礼。傍晚时分,林炳踱进账房,翻开收礼品的账本子看了看:各村各店的佃户们,全都送礼了;独有吴石宕的几家,还是跟上次一样,一个来送礼的也没有。林炳心里老大的不乐意,暗想:上次考秀才,多少有点儿碴儿,不来送札,倒还有得可说;这回考举人,跟你吴家一点儿瓜葛也没有,怎么连大面儿都不亮?一边翻着账本子,一边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随口问那管事儿的:
  “吴石宕的那几家,没通知他们吧?”
  管事儿的连忙陪笑说:
  “怎么没通知?来旺儿一回来,第二天也没歇一歇,各村各店都挨家挨户通知了的。他手里拿着经折子,怎么会忘记?他打吴石宕回来,学着吴立志的腔调给老爷回话说:‘回去替我多多拜上你家老爷,就说吴石宕的男女老少都跟老爷道喜道贺了,愿你家大爷指日高升,三元及第。眼下吴石宕人正给你家老太爷赶修阴宅呢,也没那工夫过去道贺喝喜酒,回去禀过你家老爷,咱们就两便吧!’老爷一听这话,气得呼哧呼哧的,说吴立志又不是我家的佃户,要他出来说什么话,这不分明是存心跟咱们作对么!老爷说了:眼下家里事情太多,没那份儿闲心跟他制这气儿,等喜事儿办完了,腾下工夫来,再细细地跟他算这笔账也不晚。老爷还说:‘孙猴子本事再大,总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儿去,不信吴家那几个猴儿崽子,就能尿出八丈远的尿去。’你瞧吧,热闹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林炳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笑着说:
  “我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一生胆小怕事,总是以忍让为上,宽厚为本,不挤得他急了,哪能说出这话来?我爹是外头面子上要好看的人,收佃户们三五十文钱的礼,也不过是为了图个热闹,谁能白要人家的?吴石宕人仗着自己胳膊粗,练过几天本事,愣要猴子披虎皮装大个儿,连个面子都不给,也实在欺人太甚了。论起来,我跟他们是师兄弟,都是自己人,理当相互照应着点儿才是。只是我爹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真要是发起火儿来,我们做小辈儿的,那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啦!”
  林炳嘴里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巴不得立即打上门去,大兴问罪之师,治得吴石宕人服服帖帖的怎么说怎么是,心里才痛快呢!
  第十四回
  佩刀挂剑,娶媳妇戎装拜天地
  猜谜对歌,闹洞房妙语惊群魔
  吉期将到,林、吕两家,各请管事、知宾、伴郎、伴娘、礼生、喜娘人等,分头准备。
  金银大嫂是吕敬之的本家,又是从小儿带着瑞春长大的,为人小心谨慎,温良敦厚,说话有分寸,行事懂规矩,见过世面,上得台盘,请她当喜娘,把新娘子交给她,没得说,准保是快刀切豆腐──面面光,失不了礼,露不了怯,丢不了丑,出不了乖,该应酬的都能应酬到,该照应的都会照应到,尽可放心。
  不好物色的是伴娘。
  这路人物,当地俗称“卵生姐”①,戏称“妖妖姐”、“丽丽姐”、“美美姐”、“啭啭姐”,虽不是十分重要的角色,但却绝不可少,而且入选的条件相当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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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卵生姐──“卵”指鸡蛋,“生”指花生,是“管鸡蛋和花生的小大姐儿”的简称。
  第一是长相模样儿。既要略具几分姿色,却又最好别超过新娘子去,以免相形之下,喧宾夺主。
  第二是家境出身。大家闺秀,官府千金,当然不肯抛头露面出来担当这份儿差使;穷苦人家的姑娘,即使各方面条件全都具备,可是考虑到新娘子的身份,像吕敬之这样的人家,当然是不会降格以求的。掐头去尾,能够入选的,就只有小康人家的小家碧玉这一路姑娘了。
  第三是脸皮还得锻炼有素。办喜事人家,三天之内无老少,闹起房来,什么村言粗语说不出口?在这种场合,当伴娘的,不单不许害羞,两颊通红,羞人答答,无地自容,还得镇静沉着,旁若无人,任你说什么野语村言,只当没听见,一旦抓住了机会,反戈一击,才能占住上风,以静克乱,以柔克刚,以不变应万变,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不然的话,稍一慌张,微露愠意,不待你发作,枪炮箭矢就会如飞蝗般向你袭来,不叫你当场哭鼻子,那才叫怪哩!
  第四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闹房的时候,一切逗新娘子的话语,难新娘子的题目,诸如猜谜语,对对子,照例都得由伴娘代解代答。不是聪明伶俐的脑瓜子,不是对答如流的嘴巴子,怎么干得了这份儿差使?
  最后一条,还得是个正经八百的姑娘。取书①回来的小媳妇儿固然不行,就是有了人家还没过门儿的大姑娘,碍着婆家挑剔责怪,不敢也不愿应承这宗既要抛头露面又要让人家评头品足的差使。至于行为不检点、跟小伙子有些不清不白的姑娘,事情办得隐秘没人知道的倒也罢了,万一走漏了风声,泄露了天机,让别人知道了一星半点儿蛛丝马迹,平时也许不便于揭短,心照不宣,一旦等你当上了伴娘,坐在新娘子旁边的时候,那种话里带刺儿,旁敲侧击,绕着脖子,话中有话的妙词儿,可就会劈头盖脸,没遮没拦,不管不顾,无休无止,像狂风暴雨一般向你袭来,弄得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乐也不是,骂也不是。临阵脱逃吗?更显得作贼心虚,心中有鬼;坐着不走吗?难免脸上挂不住,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黄一阵,憋着一肚子火儿可又发作不得,受了一肚子委屈,可又分辩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