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高阳    更新:2021-12-03 12:43
  皇帝紧接她的话说:“应该说是知音。”
  这句话让昭君深为感动,也是最有力的鼓励。她将秀春捧在手中的箫,取了过来说道:“愿为知音,再奏一曲。”
  “不,不!箫笛都伤气,一之为甚,岂可再奏?”皇帝略停一下说:“这样,我来试一曲,你用琵琶相和如何?”
  于是秀春指挥宫女取来琵琶,为皇帝及昭君设座。琵琶非坐着弹不可,箫却不便坐在锦茵上吹,所以皇帝倚着柱子坐在栏杆上,仰望着月亮说道:“有支曲子名为‘云破月来’,你总知道。”
  “是!”
  “你定弦吧!”
  皇帝吹出一声“角”音,昭君定好了弦,等箫声一起,随即轻拢慢捻,丝丝入扣地应和着,曲调初起时,箫闲自如,宛如一片浮云遨游太空。忽然商声陡起,音节激烈,仿佛飞沙走石,狂风大作。说也奇怪,就这时候,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花丛墙角在静悄悄偷听的宫女,都觉得凄恻恻地想哭了。
  渐渐地,箫声琵琶声都慢了下来,低了下来,然后在不知不觉间,又变得宽舒平和了。天上的乌云亦缓缓移过,月色渐露,终于清光大来。戛然一声,琵琶上的大小弦,尽皆沉寂,留下洞箫的悠长余韵。
  “高明之极!”昭君由衷地赞美:“皇上果然比昭君吹得好。”
  皇帝听而不闻,双眼只是望着空中,月色映照,发现两颗晶莹的泪珠。昭君大吃一惊。
  “皇上!”她失声而喊。
  皇帝亦是一惊,抬眼从昭君脸上惊疑的神色中,才发觉颊上凉凉地,泪痕未干。
  “噢,”皇帝强笑着:“没有什么!”
  这是尴尬的局面。秀春和逸秋都善体人情,将心比心,知道皇帝不愿让大家看这样的情形。而且如此良宵,正宜低诉相思,什么人在旁边都是惹厌的。所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悄悄退下。其余的宫女,随同进退,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了。
  “昭君真想不明白,皇上为什么突然伤心。”
  “一时的感触。”皇帝神情如常了:“你冷不冷,不如回殿中去坐。”
  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去捏一捏昭君的手臂。翠袖单寒,动人怜惜。皇帝不容分说,搀着她进入殿廷。
  这座便殿题名“悦清”,构筑时原就设计着可供赏月之用,台基甚高,窗户特大,廊沿较狭。两人倚窗而坐,正适天中的八分月,洒落一窗银光,恰好笼罩着偎倚着的一双俪影。
  “你的境况,犹如浮云掩月。你看,云破月来,依然一片清光。”
  是安慰的话,但昭君明了,是有意设词慰藉。其实,皇帝的眼泪,已说明了一切。他所看到和想到的,是浮云掩月,而非云破月来。
  “多谢皇上!昭君唯愿速死!”
  皇上大惊,扶住她的肩头,急急问道:“昭君,你怎么说这话?”
  昭君有些懊悔,自己的话太孟浪了。但既已出口,不必再作什么掩饰。“昭君是不祥之身,自己命苦,还……”她说不下去了。
  “你不要这么想!”皇帝很有力地挥着手:“天子富有四海,难道连你这么一个人我都会守不住?我不信。”
  昭君不作声,只悠悠地叹口气,将脸扭了过去,举起罗袂,偷偷拭泪。
  “昭君,”皇帝很认真,也很着急地:“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皇上的心,昭君知道。无奈!”她很吃力地说:“连皇上都作不得主。天子富有四海,诚然!可是皇上也别忘了一句话。”
  “哪一句话?”
  “以四海养。”
  这是指太后——天子以四海为甘旨,颐养太后。皇帝听得这话,恰如胸前被捣了一拳,好久都说不出话。
  见此光景,昭君少不得强打精神,故作豁达,很吃力地作出欢笑形容,作为对皇帝的慰藉,直到晓钟动时,皇帝方始别去。王昭君 >> 王昭君 17
  王昭君 17
  回到长安,匡衡行装刚卸,石显便来拜访了。
  慰问寒暄,有好一会的周旋。谈到此行的结果,匡衡叹口气,将经过情形,细细说了一遍,石显脸色大变,听完,久久不语。
  “石公,你觉得很意外吧?”
  “唉!”石显叹口气:“呼韩邪居然这样子不通人情!实在想不到。”
  “真可谓之为翻脸无情。”匡衡说道:“最令人不解的是,谈得好好的,转个背,马上就变了!我看其中必定有人捣鬼。”
  “有人捣鬼?”
  “是,我想是毛延寿。”
  石显也是这么想的,但在匡衡面前却不能承认,因为准毛延寿随呼韩邪而去,是出于石显的主意。而今毛延寿甘为汉奸,他就得负主要责任,所以否认其事。
  “不会,不会!必是史衡之的花样。”他又叮嘱:“匡公,明天见驾,不必提毛延寿的事。”
  匡衡点点头,却又问道:“如果皇上问起毛延寿,我怎么说?”
  石显想了一下答说:“果然问起,你只说毛延寿病得快要死了。”
  这一夜石显几乎通宵不寐。想来想去,用兵一事,毕竟不妥。因为自他代掌少府之后,方始发觉,财用不足,远征即令能够成功,亦已大伤元气,还是以和为贵。
  皇帝是在便殿延见匡衡,听取报告之后,手击御案,大发雷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断然决然地说:“只有用兵了!”
  “请皇上三思!”匡衡奏谏:“兵凶战危。”
  “臣等又何尝不想大张挞伐,宣扬国威?无奈,”石显很吃力地说:“此非用兵之时。”
  “为什么不是用兵之时?”
  “战备不足,财用未充。而况雨雪载途,调兵困难。”
  “是的。”匡衡接口说道:“臣亦以为天时、地利、皆于我不利。”
  “哼!”皇帝冷笑:“我看最不利的是人和。我告诉你们,我决不能受辱!若说雨雪载途,调兵困难,那就在来年春天发兵好了。”
  石显松了一口气。来年春天还早,到时候再看情形说话。
  辞出殿去,石显立即关照僚属,大设酒宴,邀请朝贵聚会。这一次,匡衡作了很详细的报告。除了呼韩邪的态度以外,还有一路的见闻,主要的是呼韩邪在军事方面的部署。照他的看法,仗是打不起来的,但如不加安抚,逼成僵局,事情就很难说了。
  应邀的宾客,有些长于军事,有些熟悉边情,这两类人发言最多,问了匡衡许多话。会中虽然未作结论,但一直在细心倾听而很少开口的石显,却有一个相当精确的估计:至少有一半的人,认为呼韩邪既然只是虚言恫吓,并无甘冒战火的决心,则汉朝即不宜轻言发兵。
  另外一半,又分成两派:一派完全站在皇帝的这一面,觉得呼韩邪忘恩负义,骄慢自大,应该兴师问罪;一派则以为伸张国威,亦非用兵不可,但要值得一战。为了一个妇人而以兵戎相见,则师出无名,未战先就输了一着。
  总结起来,可以说是不主张在此时开战的,占了极大多数。当然,果真召集廷议,可能会有人改变了论调。而石显心里有数,即令在座的人,在皇帝面前不改口,亦不宜召集廷议,因为那只有逼得皇帝愤懑莫释,一意孤行。
  “石公,”匡衡悄悄问道:“今日之会,公意具见,是不是该奏闻皇上?”
  “不是!”石显以同样低的声音答说:“应该奏闻皇太后。”
  仍然是经由冯婕妤这条路子,将这件大事传入太后耳中。
  附带还有一个请求,希望太后婉言劝导皇帝,避免用命令的语气。
  太后接纳了请求,所以采取比较缓和的手段。先派人侦察皇帝的动静,得到的报告是,皇帝终夜徘徊,口中念念有词,对和战大计,颇难决断。
  既然如此,正宜及时劝阻。于是等皇帝照例朝见省视之时,以慈爱的口吻问道:“听说你这两天,晚上总睡不好,中夜还起身徘徊,到底是甚事让你为难?”
  “呼韩邪无礼,想来母后已经知道了?”
  “是啊!这件事该有个处置。”
  “正是如此。儿臣就为了考虑和战,所以晚上睡不好。”
  “那么考虑定了没有呢?”
  “大计难决。”皇帝答说:“还要召集廷议。”
  “你看文武群臣是主战的多,还是主和的多。”
  “这,这很难说。”
  “我劝你还是不要召集廷议的好。”太后问说:“其中的道理你明白不明白?”
  太后有一番解释。照她的估计,臣下主和的多,不必召集延议,便可断定。皇帝如果尊重公意,则无须经过廷议,径自照大家的意思去做,岂不更显得英明。
  听完这几句话,皇帝好半晌作声不得。他心里也明白,太后劝他不必召集廷议,是为了廷议如果主和,他必不肯听从。
  那一来就会引起极大的波澜,决非国家之福。
  当然,如果主战的人多,则经过廷议,师出有名,自己在此刻可以很响亮地说一句:“请放心,一定照延议办!”无奈,这一层并无把握,就说不起硬话了。
  “人生在世,不管什么身份,都会有不如意的事,全靠自己善于譬解,才能消除烦恼。皇帝,”太后语重心长地说:“你要想想你的责任!”
  “是。”皇帝低头答应着。欲言又止地,始终没有一个确实的答复。
  于是太后催问:“你觉得我的话怎么样?”
  “母后的训示自当遵从。不过,”皇帝很吃力地说:“和也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