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五
作者:春十三少    更新:2021-12-03 05:56
  裴家修站在广播电台大楼下,一月的冷风从脸上滑过,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他觉得仿佛回到了纽约的冬天,他常常在图书馆呆一天,等到要关门的时候,发现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积了一些些雨水。雨已经停了,然后他拉紧大衣的衣领,拎着大大的公文包踩着积水向公寓走去。后来假期的时候,他特地找了一份离图书馆近的工作,常常在工作时间溜去图书馆,为了不被老板发现,他把外套留在座位上,让人以为他只是暂时离开。因此寒风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他笔直的身影同周围人缩着脑袋的样子形成了非常有趣而鲜明的对比,他伸手拿出手机看了一下,确定并没有错过任何电话,于是又安静地等待。
  家修有一点疑惑,明明中午告诉他晚上没时间,下午却又打来说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见面,或者这就是年轻女孩吧,每一秒都有无限的可能。
  最近回到家,他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他已经独自生活了十几年,也习惯了一个人,有时候去哥哥家里,看到侄子侄女吵吵闹闹他觉得很热闹,但如果要他跟他们一起住,他却很排斥。昨天躺在床上,他忽然有一个愿望,想要一个人出现在他眼前,无论是快乐、悲伤、高兴、生气,只要她出现,他就觉得很满足。
  这是恋爱吗?如果是的话,也太晚了一些,晚到他感到爱得有点吃力。人老了就会是这个样子,不是吗?
  但她呢,每次看到她想逃的样子,他总是会忽然之间非常生气,想抓住她,警告她不要再爱理不理,不要假装没看见低头经过他身旁,不要心事重重眉心紧锁,也不要一副想方设法要甩掉他的样子。他很想问她,到底是如何看待这一段关系的,但每次话到嘴边,就像鱼刺一样,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想到这里,他会有一种无力感,他好像很多年没有体会这种感觉,甚至,已经有点忘记了。然而在这个千禧年的冬天,有一个小女生又再让他尝到了挫败的滋味。
  她常常叫他“老男人”,或许,对她来说他是有点老了,不过,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能感受到很多美好的情绪,那些20几岁时没有体会的心情,却在她身上找到了。
  在她面前,他有时候是高傲的,因为他的优秀、才智、能力、阅历;有些时候却又是自卑的,因为他的不再年轻了,他的生活是很有规律的死气沉沉,他是一个老男人。而她,年轻得令他觉得有些耀眼,她纯真、直率、正义、有活力,虽然有时候很固执,却也固执得可爱。
  他担心的是,如果有一天,当他身上的那种,因为恋爱而激发的光芒消退了,他重又回到原来的死气沉沉时,她是否能同样接受这样的生活?那个时候,他或许已经是一个标准的中年人了,而她,却是一个成熟得刚刚好的女人。当她有了成熟的价值观、世界观,她是否还会认为自己就是她想要的那种人,生活就是她想要的那种生活?
  他没有答案……
  他又拿出手机看了看,一抬头,就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远远地走了过来,虽然没有看到表情,但他忽然觉得她看上去很无助,于是快步走上去。
  “怎么了。”
  书璐像被惊醒般地抬头看着他,眼神有点空洞。她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他皱起眉担心地看着她,没来由地心疼起来。
  “去你家谈,好不好。”她的表情好像就快哭出来了。
  他带着她坐上了出租车,看着她一路上不发一言,他竟开始紧张起来,害怕等一会儿她将要告诉他的是多么不好的消息。他唯有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证实她就在身旁。如果可以,他想要一直这样握着,直到她的手温暖起来……
  “我可能……”
  “?”
  “有、有小孩了。”书璐瞪大眼睛,好像连她自己都不相信她说出来的话似的。
  “……”家修愕然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好啊。”
  “什……什么好啊。”
  “我的意思是……”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讲不出话来,好像讲什么都不能代表他的心情,“很好,非常好……我们结婚吧。”
  “你……”书璐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开什么玩笑!你疯了吗?!”
  家修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哭或是笑,通常情况下听到男人这样说,女人不是应该欣喜若狂的吗?可是这个小丫头竟然,说自己疯了……
  “你想把孩子打掉吗?”他冷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不等她张口回答,他又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行!”
  “……”书璐错愕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我等下陪你回家。”
  “干吗……”她好像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关于我们结婚的事,我希望得到你父母的同意。”
  “……你不会是来真的吧。”
  她傻傻望着他的样子很可爱,家修很想笑,可是又觉得现在正在讨论的是严肃认真的问题,如果自己在这当口笑,可能真的会被她误会自己是在开玩笑。
  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确实是一个冲击,可是转念一想,这并不是不能接受的事实,既然他的第一反应是想跟她一起抚养这个孩子,那么结婚也是必然的。他甚至已经有点从起初的错愕转变为惊喜了,因为他兴奋地发现,自己马上也要拥有一个真实的、平常的、令人愉快的家了。
  “就这么决定了。”他用在银行例会上一贯的那种口吻说,无视书璐那目瞪口呆的表情。
  把垂头丧气的小丫头送回家后,家修就回家睡觉了,之前一个月的浮躁、阴霾和不确定都被清除了,他忽然觉得世界又回到了自己手中——或者说书璐又回到了自己的掌心。
  他甚至都在心中暗暗猜想孩子的性别、长相、性格,等到回过头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家庭有了一种渴望?在见过那么多段不圆满的关系、不快乐的姻缘后,他以为自己的心脏已经老得再也不能跳出任何关于“爱”的信号了。在他对恋爱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之后,她又让他这颗老心脏奇迹般地跳动起来了。
  他很快就入睡了,而且是一个月以来睡地最安稳的一次。
  第二天,再见到书璐的时候,她的黑眼圈又再严重了些。
  “晚上好好睡觉好吗。”他有点心疼,想去摸她的脸,但还是忍住了。
  “你叫我怎么睡得着……”她慢慢吸着玻璃杯里的果酸汁,一脸的无奈。
  “关于我昨天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她忽然抬头看着他,好像是听说还可以补考的留级生一样,“如果我说我不想结婚你会同意吗?”
  “不会。”他冷冷地回绝。
  “……那如果我说我不想生小孩呢?”
  “也不会同意的。”
  “那我还有什么选择?!”她突然提高声音,餐厅里邻桌的客人们纷纷投来目光。
  “有。你可以选择什么时候跟你父母说,以及什么时候举行婚礼。你可以选择钻戒和婚纱的款式、酒席的地点、邀请的来宾。你还可以选择是否要在怀孕期间继续工作以及小孩的名字。”他顿了顿,看着她,“你可以选择的有很多,除了这两件事情。”
  “我从来没发现你是这么□□的人!”她低声说。
  “从今天开始,你会发现很多以前没发现的事情,”他微笑着说。
  书璐愤怒地盯着他,他很轻易地就感觉到她是真的在生气。可是他很疑惑,难道她不想结婚吗?不想要这个孩子吗?
  是因为她还年轻,还没有准备好做妈妈,或者……或者她从未想过做他孩子的妈妈?
  但他又尴尬地发现,自己开不了这个口。他没办法问她是不是爱自己,更没办法告诉她自己的感情……这或许是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都很难做到的,承认自己的感情,就好像脱光衣服站在大街上一样。过去的三十五年中,他习惯于做一个矜持、谨慎、保守的人,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按照规矩和原则,并且他也一直认为这样是对的。但曹书璐,一直以来都在破坏这些规矩和原则,他一直试图改变她,可是最后却发现被改变的是自己。
  每次全家团圆的时候,姐姐都会谈起他的婚姻大事,大家都很着急,姐姐的大儿子今年就要大学毕业了,哥哥的一对儿女马上要考大学,只有他,每天仍独自回到孤零零的家,就好像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准备就这样继续一路走下去。但有一次,90几岁的奶奶忽然笑呵呵地操着一口多年不改的宁波口音说:
  “家修会等到的,会的。”
  奶奶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就在客厅的暖炉旁走了,脸上还是笑呵呵的。那一刻,他第一次开始考虑婚姻和家庭。
  他曾经有过几个女朋友,印象最深刻的是十六岁时,跟楼上田叔叔的女儿心宜。
  她比他大了三岁,当他还是个高一的毛头小伙子,她已经读了大学,跟哥哥家臣在同一所大学,还是一个系的。他们只有每个周末见一次面,每到周五的时候,他总是莫名地坐立不安,他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常常发呆,一有空就在脑海中复习心宜跟他说过的话、她的表情、她的笑容……他会高兴、会心疼、会不安、会思念。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也从来不相信爱情。他这个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当第一名的模范生,在高一这年,忽然变成了叛逆少年。他会逃课去学校看她,考试成绩不再是他努力的目标,取而代之的是家宜的微笑,他们会在她没课的时候去锦江乐园玩,也会在夜晚无人的小花园羞涩地拥抱在一起。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规规矩矩的三好学生,而是一个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中飞翔的小叮当。
  他很容易满足,只要想到心宜,他就觉得自己很幸福,直到有一个周日的晚上,心宜告诉他,她爱上了家臣。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最近他们见面次数越来越少,家臣也很少回家,每次回来都好像欲言又止,而且千方百计地讨好自己。
  还没等他没回过神来,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心宜怀孕了!田叔叔震怒要把她赶出家门,于是家臣来负荆请罪的同时,决绝地告诉他,要带心宜离开。他的失恋,变成了另一出爱情剧目的开始,很多年后当他回忆的时候,惊讶而好笑地发现,他也成了琼瑶剧的男主角,不过是可怜的二号男主角。
  最后家臣和心宜还是结婚了,并且心宜休学生下了孩子,风暴终于平息了。家修又回到原来模范生的生活,他并没有像琼瑶的男二号那样大呼小叫,也没有处心积虑地要去拆散他们,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平静地接受了已经令他有点麻木的生活,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除了有一次,妈妈对着夜灯下苦读的他的背影,轻轻地说:
  “我知道你不怪家臣和心宜,不过,要是你难受的话,也不要憋在心里。”
  那一晚,他关上房门,悄悄地哭了。很多年后,他已经想不起当时是怎样的情形,但是他记得,他决定从那天开始忘记这个悲伤的初恋故事,开始新的生活。
  他确实不怪家臣和心宜,只是从那以后,他好像愈发变得循规蹈矩了。去美国之后也交过两、三个女友,但是他的心好像已经温暖不起来,分手的时候女孩子都说对他很失望,他惟有抱歉地苦笑,他自己也对自己很失望。
  遗憾的是,家臣和心宜并没有像琼瑶剧的男女主角一样,经过千辛万苦的挣扎走到一起后幸福地生活下去,而是在十年之后决定分手。这令他更加对感情、对婚姻觉得失望,原来他尽力成全的,竟然也没有变成美好的童话。
  很多年来,他曾有几次想过,如果当时心宜没有爱上家臣,如果最后跟心宜结婚的是自己,那么他的人生将会有多大的改变。但当他回来见到心宜后,他终于明白了,当时没有令他幸福的人,无论有多少个“如果”都亦不可能令他幸福,更何况,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如果”。
  此刻在他面前的,是第二个让他觉得幸福的女子,尽管十几年来他对付女人的能力并没有多少进步,他也并没有对女人了解地更多,但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抓住她,抓住这份久违的幸福感。
  周五下班后,家修约了孙建设,书玲的先生。他们是普林斯顿的同学,毕业后一起在纽约工作过一段时间。
  “有什么事非要我单独出来。”他出生在曼哈顿,大学之前一直在北京读书,但自从跟书玲结婚后他就高兴地在上海安了家,唯一令他不满的是,经常有人取笑他那土气的中文名字。
  “陪我去买点东西。”家修有点紧张地说。
  “买什么。”建设放下手中的羊毛大衣,然后把它随意地甩在旁边的椅背上。
  “戒指。”
  “什么戒指?”他这才定睛看着家修。
  “……结婚戒指。”
  “谁结婚?”他瞪大眼睛。
  “我。”
  虽然孙建设经常喜怒于形,但这是家修第一次看到他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他被他逗笑了:“很惊讶吗。”
  “何止是惊讶,”他拍了下桌子,家修面前的咖啡洒了一半在桌上,“简直是晴天霹雳!”
  家修笑而不答。
  “Forgive me,作为一个理科生我的文学素养不太好,我好像不能很准确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不过你应该看的出来我很震惊。”他顿了顿又说,“我表现得很震惊不是吗。”
  “Sure。”家修双手抱胸微笑地看着他。
  “你知道吗,”建设做了一个手势,“从我在学生会办公室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视你为劲敌,不过后来我发现你对女孩子不敢兴趣,所以我的自我感觉稍微良好了一点。”
  “……”
  “不过这期间我也曾经怀疑你是……”他撇了撇嘴角,做了一个美式鬼脸,然后马上补充说,“当然了,我最后发现你并不是。”
  “你是怎么发现的。”家修怀疑地看着他。
  “呃……”孙建设尴尬地把视线移开,轻声说,“有一次我把自己的内裤放在你床上,你看到后想也不想就扔了,可见你对男人不感兴趣。”
  家修耸了耸肩,他从来不记得有这样的事。
  “好吧,Harry,”建设忽然一本正经地看着他,“那个……有幸跟你结婚的女孩子是谁。”
  他在说“有幸”的时候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补了一个假惺惺的微笑。
  家修并没有回答他,而是请服务生来埋单。他的大衣整齐地叠放在椅背上,原本洒出来的咖啡已经被他用纸巾清理干净。
  他喜欢一切都掌控在他手里的感觉,但面对书璐,他却常常失了这样的自信。
  周六的下午,家修约了书璐到家里来,这几天她好像对他又有点排斥,聪明如他,却一点也猜不透24的小女孩究竟在想什么。
  他早早开了暖气,想让她来了之后就不觉得冷。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些紧张,昨天建设陪他去买的东西就放在沙发的角落里。
  门铃响了,他连忙开了门,书璐穿着厚重的滑雪衫呆呆地站在门口,她看上去也有点紧张,嘴倔强地抿着。她跟他之前遇见过的女孩子都不同,她没有很光鲜亮丽的外形,却吸引了他的目光。
  “进来吧。”家修牵她进来。
  他去厨房帮她泡咖啡,同时在心中默默演练想了一整晚的话。
  “我……我有话要说。”书璐忽然说。
  “?”
  “我……”她看着他,犹豫了一下,“我不想生孩子,不想结婚。”
  “……为什么。”家修握着汤匙的手抖了一下。
  “我没办法告诉你原因,但是我知道,从你那天说要跟我结婚开始,我每天都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她哽咽地说,好像一个急于发泄的人,“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我不知道如果跟你结婚会有怎么样的未来,我们……我们的差别很大。”
  “……”他没有说话,思考着她说的话。
  “你是一个……一个这么聪明,这么有能力的人,我只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跟你比起来我简直就是小儿科。我只有一点小聪明,我长得没那么漂亮,我没有一件Channel的外套,我也根本不知道格林斯潘是谁,我在很多时候都很依赖你……但是,我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可能很多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如果没有爱的话,我不能这样跟你结婚,我不能因为孩子就跟你结婚!”她最后的这句话有点歇斯底里,但是说完之后,她好像终于解脱了。
  “……”家修仍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小丫头”终于懂得了反抗。
  “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理解,”看他不说话,书璐有点急了,“我不能因为孩子就跟你结婚,婚姻不能够没有爱——”
  “——怎么会没有爱呢,”他终于开口。
  “怎么可能会有……”她忽然瞪大眼睛看着他。
  “怎么会没有爱呢。”他重复着这句话,向她走去,狠狠吻住了她。
  如果没有爱的话,他不会每个周末去图书馆等她,不会在她哭的时候感到心疼,不会借酒跟她上床,不会妒忌那个在他之前让她心心念念的人……如果没有爱的话,他也绝不会想要跟她结婚!
  他能够感到她的倔强、她的愤怒、她的怀疑都在慢慢地消逝,如果她拒绝他的理由仅仅是因为爱的话,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你真的……”书璐忽然推开他,怔怔地问,“爱我吗?”
  家修微笑地看着她,轻轻吻了她的额头,拥住她:“你说呢。”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而是相拥着静静呼吸着对方的气息。
  家修把准备好的黑色丝绒盒子交到书璐手中,看到她惊喜的眼神,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能够拥有他想要的一切。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很多年后,书璐才明白这是他最直白的表白。
  “我明天可以去你家吗。”家修坐在餐桌前,边打开灯边问。
  冬天的晚上,天总是黑得很早。下午,趁书璐睡午觉的时候,他去超市买了他拿手的几个菜式的原料。当他把热气腾腾的菜端上桌子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去干吗。”书璐瞪大眼睛咬着筷子。
  “跟你父母谈谈。”
  “……”她的表情就好像知道老师要去家访的捣蛋鬼。
  “后天我父母和姐姐要回来,我希望过年的时候,我们两家能见个面。”
  “……”
  家修忽然握住书璐的手:“你害怕吗。”
  他不确定她是不是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但她稚嫩的脸庞显得很坚定:“害怕!可是我知道我们必须这么做。”
  这一刻,他被她深深地感动了,他的眼眶有点湿润,于是他假装起身去厨房拿东西,不想让她看到。很多时候,她都是依赖他的,或者就好像她自己说过,她只有一些小聪明,不非常漂亮,没有名牌裹身,也不知道美联储主席是何许人物。但在她小小的身体里,有坚定的信念,一旦她认为是正确的,就会坚强地走下去。
  “但有一件事你一定要记住。”书璐蜷腿坐在沙发上,“千万不要跟我爸提怀孕的事情,不然……”
  “哦……”家修看着空荡荡的冰箱,并不知道自己要拿什么,不过他的心中竟然有16岁初恋时的那种喜悦,好像他的生活,从此改变。
  送书璐回去之后,家修顺路去看望小兄妹,有点意外的是家臣竟然也在家。
  “我们去看电影啦!”雅文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蹦了出去,跟在后面的雅君正认真地围上围巾、戴上手套,仿佛外面是冰天雪地般。
  “这么晚……”家修看着他们关门出去,有点纳闷。
  家臣帮他倒了一杯热茶:“据说是午夜连场,反正电影院就在隔壁,应该没什么问题。”
  “你算是一个很开明的高三学生家长。”他总结。
  家臣捧着杯子坐到沙发上,笑着说:“我以为我算是很不合格的家长。”
  家修脱下外套,坐到沙发的另一头,暂时没有去碰大哥帮他沏的这杯茶:“至少你是爱孩子的。”
  家臣并没有答话,他们兄弟两人经常会话说着说着就沉默了,但是这种沉默却并不令人尴尬,反而两人都有点习以为常了。
  “你是不是还在怪心宜?”家臣忽然问。
  家修坦然地笑了笑:“怪她什么?跟你结婚?”
  “当然不是。”
  “?”
  “怪她丢下两个孩子。”
  家修想了想,然后回答:“有点。不过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好像没权责怪谁。”
  “她……上次回来的时候找你了是吗。”
  “是的,”家修有点惊讶他怎么会知道,不过既然他原本也没有打算隐瞒,所以坦然地点点头,“去星巴克喝了一杯咖啡。”
  “她还好吗。”
  “还不错。”
  两人又陷入那种并不会使人尴尬的沉默中,仿佛都在思考,又仿佛没有思考。
  过了一会儿,家修率先打破沉默:“我要……结婚了。”
  家臣错愕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很吃惊吗?”
  “没……没有。”
  家修好笑地想,大哥每次撒谎的时候都会口吃。
  “是跟那个小女孩吗。”
  “嗯哼。”家修点头,没发现自己脸上的得意。
  “虽然有点意外,不过,”家臣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祝贺你!爸妈一定很高兴,不宵子终于有人要了。”
  家修拿起家臣帮他沏的那杯茶,喝起来仍是那么淡,虽然兄弟俩的感情像极了这杯茶,但是他们一直对对方不离不弃。建设曾经问他有没有恨过家臣,哪怕是一丁点。他坦诚地回答没有,因为,他是他的大哥。
  第二天中午,家修带着礼物来到书璐家,书玲和建设竟然也在。当书玲知道他的来意后惊讶地瞪大眼睛,久久说不出话来。
  曹家的其他人也都很惊讶,只有书璐在一旁无奈地傻笑。
  “你跟我进来。”曹父用那种惯有的老干部口吻说。
  家修跟着进了书房,在关上门的一霎那,听见门外书玲和曹母同时问书璐:真的?!
  曹父背手站在窗前,书房只有一扇朝北的窗,因此显得比较暗。
  “你是书玲和建设的同学?”
  “是。”家修无奈地想,自从高考结束后,他就再也没有这种紧张得手心出汗的感觉了。
  “我们书璐年纪还小。”
  “是。”
  “你几岁了?”
  “35。”
  “35……你不认为你们之间有代沟吗。”
  “我认为……有。”家修抬头注视着老人的目光,“但这并不会妨碍我们结婚。”
  曹父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抬了抬眉毛,他转回头没有看家修,过了很久才问道:“你已经想清楚了吗,我相信,以你的……年纪,你应该明白结婚意味着什么。”
  “是的,我想清楚了。”
  “……”
  “……”
  “那好吧,我想请你转告你的父母,我希望能跟他们吃个饭。”
  他是做好了被怀疑、被责难、甚至于被拒绝的准备而来,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切的一切竟是这么顺利。他几乎要笑出声来,眼前这个严肃的老人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岳父。
  这个时候,有人轻轻敲了门,书璐从门外探出头来,脸色好像比刚才苍白了一些。
  “对不起,我可以打断一下吗,我有些话想跟家修说。”
  曹父看了看他们俩,好像很不情愿地挥挥手,示意家修出去。
  “怎么了。”家修跟着书璐出来,轻轻带上门。
  “过来。”书璐拉着他来到自己房间,“砰”地关上门。
  她的眼里含着泪水:“我……我的……老朋友来了。”
  家修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哦”了一声。
  “那我们就可以不用结婚了!”她压低声音说。
  有一瞬间他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他有一种漂浮在空中的感觉,好像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在他感到自己已经抓住了幸福之后,她又把他拉回到现实中来。
  “你们有没有已经谈到结婚的事了?”她焦急地问。
  “当然……”
  “啊……”
  她一脸绝望的表情刺痛了他。
  “我并不是因为孩子才跟你结婚的!”他忽然冷冷地说,“无论你有没有怀孕,也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因为爱你,才向你求婚的。”
  “……”她看着他,好像对他说的话很讶异。
  “如果你是因为孩子才接受我的求婚,”他顿了顿,好像下定决心般地说,“那么现在你有充分的时间和理由重新考虑。”
  说完,他并没有看她,而是径直打开门走了出去,在门口偷听的书玲和建设甚至来不及回到沙发上假装看电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跟书璐的父母道别的,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出门的时候听到书玲轻轻地问:“孩子是怎么回事?”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但家修好像感觉不到自己体内流动的血液,很多年来,他又一次感到自己的失败。
  他想回家,但是不想忍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孤独;他想找朋友喝酒,但最好的朋友此刻一定在曹家接受太太和岳母的轮番轰炸;他想见她,但是又怕从她嘴里听到任何关于不想结婚的话。
  十几年来,他的内心一直很平静,现在却被这个小女孩搞得一团糟。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家臣的家门口。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背,是雅君。
  “叔叔,你昨天没说今天要来补课。”
  家修苦笑了一下:“我不是来给你们补课的。”
  “爸爸不在家。”
  “……”他无言以对。
  “上来坐坐吧,我刚买了白斩鸡。”说完,雅君推着他上楼。
  家臣果然不在,屋里一片冷清,如果他在家的话,客厅的电视必然会开着。他们小的时候,家里只有一台二手的黑白电视,等到家修读大学的时候,才有了第一台彩色电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家臣就养成了一回家就开电视的习惯。
  “爸爸今天中班,阿文还在睡觉。”雅君把买来的白斩鸡放到碗里,贴上保鲜膜,仔细的样子跟家臣很像。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雅君的场景,他当时非常小,因为早产的关系,手脚都蜷缩在一起。十几年后,他已经是身材高大的男孩了,如果说岁月并没有在家修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记,那么当看着这两个孩子渐渐长大,他才意识到时间在飞快地流逝。
  “奶奶昨天半夜打电话来说,他们明天上机。”
  “哦。”家修想起曹父的叮嘱,眼神有点暗淡。
  “奶奶说想见见你的女朋友。”
  他无言以对。
  “你们吵架了吗。”雅君停下手中的动作问。
  “……”
  “……”
  “不知道,”家修苦笑了一下,“关于这段关系,我总是有点迷惘。”
  “为什么。”
  “……因为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喜欢我,不确定她是不是愿意跟我在一起。”
  “……”
  “就算上面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我也不确定她以后会不会还喜欢我,会不会还愿意跟我在一起。”
  他就像一个大倒苦水的中年男人,因为没有人问他的想法,所有人都是抱着接受他所说的一切的态度。他很智慧、很优秀、很坚定,因此没有人想知道、也没有人相信他也有软弱的一面。
  “你能肯定你现在很爱她吗。”
  “……我想是的。”他并没有意识到现在跟他交谈的是他年仅十七岁的侄子。
  “那你能肯定你以后、一辈子都很爱她吗。”
  “……”家修沉默了。理论上是,不能。因为没有人能保证将来会发生什么。
  “真正的感情并没有你们大人想象的那么复杂,”雅君打开厨房的柜门拿出茶叶包,“只要你们都是真心的,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就好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家修没有想到,当他失意的时候,是一个比他年纪小了一半的男孩来告诉他,什么是感情,又如何去面对感情。他寥寥数语,就解开了他的迷惑,或许,只有还没被成人世界污染的心灵,才能简单、坦然地道出一切。
  “至少,”雅君往放了茶包的杯中加了一些奶精和糖,“你们只要彼此相爱就能在一起,大家都会祝福你们,这是一条很平坦的路……不是吗。”
  说完,他把茶杯接到保温瓶的出水口下,大力按着瓶上的按钮,滚烫的水流进杯中,很快茶包、奶精和糖都混沌地融合在咖啡色的液体中。
  “为什么你的口气听上去比我沧桑。”家修有点好笑地问。
  雅君撇了撇嘴,这大约是唯一符合他年纪的表情,平时他总是令自己看起来更像家臣。
  雅文从房间里打着哈欠出来,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叔叔”,接过雅君手里的茶杯又回自己房间去了。
  家修忽然想到了他们的妈妈,想起那份久违的记忆以及自己的少年时代。或许他是一个优秀的儿子、兄弟、学生、员工,但在感情这件事情上,却从来没有及格过。
  晚上,家修一个人回到家里,客厅里回荡着老式座钟的滴答声,他忽然觉得很安静,安静到他无法忍受。
  他拿出手机,意外地发现竟然关机,大概是没电了吧。不知道小丫头有没有找过他,如果有,她会不会失望?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能感受到一点点温暖,他隐隐发作的头疼,也终于治愈了一些。
  忽然,电话铃响了。家修看着那台黑色的西门子电话机,迟疑了一下,才缓缓接起来。
  “喂……”
  “小宝,我是妈妈。”
  他感到自己又有点头疼欲裂。
  “我们今天晚上要上机了哦。”
  “好,到时候我去接你们。”
  “听大宝说,你有女朋友了?”
  家修无奈地想,她终于说到重点了,只用几句话来作铺垫并不像是她的风格,可见她对这件事有一种急迫的求知欲。
  “是啊,你回来再说吧。”
  “好好好,”母亲喜悦地说,“那我不多说了,我要告诉你爸爸去。”
  说完,她就挂线了,她是一个从来没有习惯说“再见”的人。
  电话铃又响了,家修无奈地接起来,她一定忘记了什么叮咛。
  “喂……”
  “……”
  “……”他忽然心跳漏了一拍。
  “你……回来啦。”是书璐。
  “嗯。”
  “我下午打你手机打不通……”
  “没电了。”
  “你……下午去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
  他忽然发现自己就像打定主义要让男友吃瘪的小女孩一样,把自己的怒气都化作僵硬的语句,让听的人头皮发麻。
  “……你生气了?”
  “嗯。”
  “我不是故意的……关于,怀孕的事情。”
  “……”
  “对不起。”
  “我说过我不是因为你怀孕才跟你结婚的,当然,怀孕加速了结婚的进程。”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听上去很无助。
  “……”
  “……”
  很长时间,他们两个都没沉默了,直到家修开口说:
  “我想再问你一次,现在你还愿意跟我结婚吗?”
  “……”
  电话那头依然是沉默,他忽然觉得很失望,或许,在他们感情刚刚开始萌芽的时候就逼她作出这样的决定,的确是不合适的。
  “你不用现在给我回答,你可以考虑清楚了再答复我。现在,我有点累了,我们都不要再折磨对方了好吗,安静地睡一觉吧。”
  挂上电话,心头还是很沉闷,但他至少寻回了一些些理智。理智告诉他,对于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来说,让她马上决定是否要跟一个认识只有半年、年长十余岁的男人共度余生,是不太合理的——除非他们已经“珠胎暗结”。
  他脱掉大衣,关了灯,回卧室睡觉。这大概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
  周二早晨,家修请了半天假去机场接父母和姐姐一家。当出租车在高架上飞驰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周末就过年了。这大约是一年中家里最热闹的日子,大年夜的晚上,父母、兄姐以及侄子侄女们都围坐在客厅那张不太大的圆桌前,那种景象跟平时一个人的周末完全不同。所有人都是愉快的,家里也很温暖,窗上是红色的剪纸贴画,厨房里总是热气腾腾的。每一次当他们离开以后,他又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时候,觉得之前的热闹好像是他想象出来的一样,一切的一切又变回了安静。
  妈妈好像总是能在一堆穿得黑压压的人群里找到他,一出闸口就挥舞着双手喊:“小宝!小宝!”
  他忽然就咧开嘴笑了,那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阴霾,至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原本冷清的屋子忽然被塞进五个人,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两个侄子已经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在客厅里追逐玩闹,但茶几上忽然堆满了零食,地毯上都是薯片的碎片。父母把冰箱塞的满满的,为了能放下几块钱一斤的速冻饺子,他们把他的哈根达思冰淇淋放在桌上,直到化完才想起要丢掉。姐夫因为工作的关系没能回来,姐姐于是不遗余力地试图把她的房间恢复到原来少女时代的样子,而他的房间就成为她堆放废弃品的主要场所。
  但不管怎么说,家修心里是快乐而温暖的,这大约是一年之中对他而言最高兴的日子。他陪父母去超市,陪姐姐去宜家,陪侄子去打球,但当大家都睡了的时候,屋子里又恢复了宁静,这个时候,他才任由自己沉浸在对书璐的思念中,他想象她究竟会给出怎样的答案,然后在想象中快乐、悲伤,最后又回到了不确定的起点。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父母的追问他搪塞过去,好友的逼问他置之不理。他常常觉得自己在感情这件事上是最固执的,他要保有独立的二人世界,任何其他人的介入都让他觉得难以接受。
  他一直没有打电话给书璐,直到大年夜下午,他接到了她的电话。
  “喂……”她小心翼翼地说,“我是书璐。”
  他当然知道她是谁,她的手机、办公室电话、家里电话统统被他收录在手机中,并且在开头加了一个“A”,以便在电话簿中排在第一位。
  “嗯。”他没来由地开始紧张,桌上的利率报告忽然变成一堆毫无疑义的白纸,他好像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
  “我们……下午可以见个面吗。”她小声问。
  家修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但显示的时间根本没记进脑子里:“好吧,什么时候。”
  “我现在就可以下班了,等你有空的时候打给我。”
  “那半小时后在电台楼下等吧。”
  挂了线,他麻木地关上面前的笔记本,好像有点喘不过气来。他接触过的大多数人,他都能猜到他们的心理活动,能推断出他们的行为和决定,但是书璐,他常常觉得她有时在、有时又不在他的掌握中。他不知道,究竟是她不按牌理出牌,还是他对自己没信心?
  家修取出公事包,匆忙地披上大衣下班了。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什么比听小丫头说一个决定更重要的事了。
  远远的,他看到书璐抖抖缩缩地站在人来人往的电台门口,他忽然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好像还没有准备好去领那张生死牌。来的路上他对自己说,即使她拒绝,他们还是可以保持这种似有若无的男女朋友关系,他仍然有机会获得她的感情,仍然有机会得到他曾经梦想过的幸福——是的,一切都还有机会。只是,当他站在这个十字路口,心中竟有一点胆怯,有一点害怕面对现实,就好像世界末日就要来了。
  但他还是迅速走了过去,无论怎样,他告诉自己,这并不是世界末日。
  书璐看到他,露出一个怯生生的微笑,他的脸一下子僵硬了,他感到两人之间有了一种隔膜,原本互相接近的他们,在这短短的几天内竟好像各自后退了一步。
  “走吧,”他拉着她的手臂说,“这里很冷,找个地方坐下。”
  他带她去了那家很小的家庭餐馆,仅有的几张桌子上只零星坐了两个人,他们在靠窗的座位坐下,老板娘走上来向他微笑示意,倒了两杯茶,放下菜单就走了。
  他曾有一段时间在隔了两条街的写字楼上班,是这里的常客,老板娘认得他。
  书璐的鼻子被冻得很红,他想,她一定是挂了电话就下来等的。
  两人都没有说话,家修是故意的,他觉得自己忽然很任性,在她说出那个答案之前,他不想搭理她,不想让她觉得他什么都让着她,不想令她感到就算拒绝了他也会继续温柔地对待她。
  书璐好像有点尴尬,过了一会儿,她好像终于鼓起勇气般地说:“关于……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考虑了很久……”
  “……”
  “……”她偷偷看他,但他脸上面无表情。
  “……”他看着她,不搭话。
  “我想……既然、既然你已经跟我爸爸说了……”
  她咽了下口水,却不知道这个停顿令得他的心脏也停顿了。
  “那我想,我们还是……结婚吧……”
  她最后那句“结婚吧”说得很轻,他有点不敢相信,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她:“你说什么?”
  书璐诚惶诚恐地回答:“我是说……我们结婚吧。”
  他几乎要跳起来欢呼,但他却出人意料异常冷静地点点头:“好。那先点菜吧。”
  晚上回到家,客厅里照例是乱得要命,地毯上是各种零食的碎片;父母在房间看电话,因为父亲耳朵不好的关系,电视的声音震天响;姐姐正在给多年不见的姐妹淘挨个打电话,各种各样的垃圾都堆在家修的房间里。但他好像什么也看不到一样,径自走到冰箱前,取了一瓶冰啤酒,他拉来易拉罐的手指都有一些颤抖。
  “小宝,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来啊。”妈妈从卧室出来,看到他回来随口问。
  “初二以后吧。”
  他猛地仰头喝完啤酒,没有注意到身后母亲惊异的目光。
  这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书璐在大草原上举行婚礼,草地上摆了一排排的长椅,鲜花做的拱门上系着许多风一吹就飘起来的鱼旗。来宾们都穿着奇装异服,五颜六色的,他见到了许多人,有小学里教生物的老师、十几年不见的邻居、美国的同学和同事……等等等等。大家都面带微笑,他和书璐就在这朦胧的草原上,穿着礼服一步步走着……
  他没有想到,很多年后,这个画面会出现在书店的书架上,经过的孩子们会指着这副彩色的铅笔画对父母说:“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