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南飞雁    更新:2021-11-25 13:20
  董杨氏闻言如同五雷轰顶,梁少宁是禹州城有名的花花公子、寻花问柳的行家里手,光是妻妾就有两三房,董定云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招惹上他?
  董杨氏没有想到,罪魁祸首却是不到三岁的董克良。董杨氏离开神垕不久,董克良大病一场,在床上躺了一月有余,全靠董定云在身边照料,而来送药治伤的就是梁少宁。董克良卧床的这一个多月,梁少宁隔三差五地来送药,董定云青春寂寞,梁少宁采花有术,这两个人整天待在一起焉有不出事的道理?有眼明脑快的婆子丫头察觉了蛛丝马迹,有心向董振魁和董克温禀告,却谁也不敢在他们面前说破此事。董杨氏眼前的董定云腹部已微微显形,就是想遮掩也不好办了。董杨氏思前想后,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向董振魁如实禀报。董振魁呆了半晌,派老詹到禹州城探听梁家的底细,谁知那梁少宁的大房太太竟是河南臬台庄敦敏的亲侄女儿,平日娇纵蛮横,是禹州城有名的母老虎,与梁少宁的两个小妾斗得昏天黑地,别说是不能平平安安把董定云嫁过去,就是嫁过去董定云也只能算是四房太太,堂堂董家能丢这个人吗?
  董振魁苦苦思索了一天,终于下定了决心,把董定云关在后院一个小屋子里,对外宣称大小姐得了眼病,不能见日头。董振魁的主意是既然嫁不出去了,索性就把孩子生下来,待日子久了再想对策。半年之后的一个深夜,董定云艰难产下一个女婴,刚落地就被董振魁连夜送出了神垕,不知去向。可怜大小姐董定云十月怀胎,连女儿的面都没能见上。梁少宁多少听到些风声,早借口去外地进药躲得无影无踪。董定云连遭重创,跟个活死人也差不多少。又过了大半年,董振魁安排董定云去开封府拜访名医看“眼病”,路上遇见了土匪打劫,董定云落入土匪之手,自此下落不明。董家立即在官府报了案,衙门派了几个捕头查了一阵子,一无所获,董家似乎也并不像人们猜测的那样紧催官府不放,这件离奇的官司渐渐地就成了无头的死案,再没人过问。倒是二少爷董克良长大之后,对此事略有耳闻,但也只能怅然空叹了。
  日子像是层层剥笋,一天连着一天,一年接着一年,没几年同治皇帝龙驭上宾,光绪皇帝继位,转眼间就是光绪三年了。这年山西、河北、河南、山东四省大旱,“一家十余口,存命仅二三。一处十余家,绝嗣恒八九”,是为清末著名的“丁丑大荒”(参见《丁丑大荒记》,佚名,清光绪九年著)。豫省自古就是农耕大省,受灾尤其严重,自上年春上下了一场小雨之后,直到第二年三月滴雨未下,小麦略有些收成,秋粮却是颗粒无收。市面上小麦每石已经从不到二两涨到了三十二两白银的天价,一斤白面炒到了二百文,依然是有价无市。神垕人多以烧造钧瓷为业,从事耕种的人不多,日常所需粮食都是从全省各地贩运而来。到了五月,镇上几乎所有的粮铺都挂出了“歇业”的告牌,偌大一个神垕镇,居然一粒粮食也买不到了。
  镇上断粮,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大窑场。窑工们干的本就是体力活,眼下肚子都填不饱,谁还有力气烧窑?何况每年的窑饷都是年底合账,这才是年中,今年的窑饷还遥遥无期,去年的窑饷又都买了粮食,窑工们手里差不多分文皆无了。按照神垕的规矩,东家除了窑饷,每个月还给窑工一吊大钱的月钱,可依着眼下的粮价,区区几斤粮食怎能养活全家?几天来,镇上最大的圆知堂董家老窑、钧兴堂卢家老号已有一半窑停了火,其他的窑场更是冷冷清清。于是端午节这天,镇上瓷业公所在窑神庙举行了一次公议,各大窑场的大东家和老相公差不多都来了。原本热闹非凡的花戏楼上,此刻却是一派沉重压抑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来。
  9光绪三年,饿死一半(2)
  致生场的大东家雷生雨生得黑胖魁梧,脸上有些星星点点的麻子,加上素来脾气暴烈,人称“麻雷子”,头一个点炮发言道:“诸位,不瞒大家,昨天我的管家去禹州城买粮食,带了二百两银子去,买回来不到六石粮食,还不够我们家六十口人二十天的嚼裹儿!二百两银子呀!更别说窑工家了,我们致生场是小窑口,我亲自到南坡瞧了瞧,好嘛,树叶都捋没了!窑上二百多号窑工,饿死了三十多个,去外地逃荒的有五十多个!粮价照这么涨上去,不出一个月,神垕镇怕是一口点着火的窑都没了。还过端午呢,连做粽子的米都买不来,米来了怕也买不起!诸位大东家老相公再议不出个子丑寅卯,我看大家一块儿卷了铺盖,领了老婆孩子去洛阳、开封要饭去球!”
  花戏楼上响起了一阵轻笑,沉重的气氛稍微有了些缓和。其他几个小窑场的大东家纷纷诉起苦来,内容大都与雷生雨如出一辙,场面顿时乱纷纷的。只有坐在戏楼正厅上座的两个座位上的人平静如初,似乎这场突如其来的危局如同身外之物。这也难怪,左边坐的是圆知堂董家老窑的少东家董克温,老相公迟千里发辫花白,垂手站在董克温后边,两人自始至终都是一语不发。右边坐的是钧兴堂卢家老号的大东家卢维章,刚四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却是沧桑老成,看不出一星半点的波澜。圆知堂和钧兴堂一共有将近两千口窑,占了全镇瓷窑的十之七八,若论起损失,怕是没有比这两家损失更大的。可让其他大东家费解的是,这两家窑口的东家竟像是来看戏的,他们七嘴八舌倒了快半个时辰的苦水,董克温和卢维章却依旧是正襟危坐,连半个字都没讲。
  还是雷生雨耐不住了,道:“董少东家,卢大东家,镇上几千个窑工都眼巴巴瞧着你们呢,你们二位倒是好歹说句话啊!”
  “是啊,要是圆知堂和钧兴堂再不出面救市,神垕就完了!”
  “干,还是不干,大伙儿都等着呢。”
  几十双眼睛里透着可怜巴巴的乞求,齐刷刷落在董克温和卢维章身上。卢维章微微一笑,道:“钧兴堂不比圆知堂牌子老,也不比圆知堂财大气粗,还是董少东家说吧。”
  镇上要公议应急之策的事,董克温早就知道了消息。昨夜,董振魁书房里的灯亮了一宿,董振魁、董克温和迟千里商量了整整一夜,主意自然是早定下来了。刚才一直引而不发,为的就是在关键的时候一言九鼎,力压卢家钧兴堂一头。十五年前,卢维章靠哥哥拿命换来的一口窑起家,凭借独门的宋钧秘法迅速烧出了一批传世宋钧的仿制品。当时市面上一件正宗的传世宋钧,便是数万两银子,今人仿制的宋钧即便不如传世宋钧值钱,成色好的也值一两万两银子,顶得上小窑场烧一个月的粗瓷了。何况市面上传世宋钧有价无市,多少洋人揣着银子在那里等着呢!卢家烧出宋钧的消息轰动了整个神垕,不出几日,各地的商伙就踏破了卢家的门槛。头一批宋钧成色好的不多,卢维章精心挑选出的十多件根本满足不了客商们的胃口,刚摆出来就被抢购一空,卢家结结实实地赚了十几万两银子。卢维章用这笔银子首创钧兴堂,挂出了卢家老号的招牌。十几年下来,卢维章以大东家的身份亲自兼任老相公,在他的运筹帷幄下,卢家老号凭着宋钧日渐风生水起,越做越大,已经成了仅次于董家老窑的神垕第二大窑口。
  对卢家的暴富,董振魁和董克温倒看得很坦然。自从十五年前董振魁放了卢维章一马之后,他就料到了眼下的这个局面。卢家烧出的第一批宋钧里,那件成色最好的“玫瑰紫”如意瓶就是董振魁秘密派人高价买到的。此后卢家每烧出一批,董振魁就暗地里买一件,交给董克温细细精研。整整十年的工夫,董克温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居然真的从卢家宋钧里琢磨出了个中玄机,独创天青一色,足以与卢家宋钧的天蓝旗鼓相当。说来也算有趣,在董家为庆祝宋钧烧成的酒宴上,卢维章派人送来一件蟠龙瓶,并附短信一封。等酒席散了,董振魁展开信笺,却见上面寥寥数语,竟是首诗:
  卢家年年宋钧出,
  董家年年宋钧买。
  日后自家宋钧在,
  岂料白送宋钧来。
  信札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卢豫川”三个字。董克温笑道:“看来卢维章倒是有雅量的,不过这个卢豫川却是个心胸狭窄的人,自不甘心把几千两银子的宋钧送来,就写了首打油诗讽刺,不过这诗实在低劣,文法也太不通了。”
  董振魁却没有笑。董家不惜拼着家运研制宋钧,虽然最终成功了,不过这也是一招险棋。好在卢家的宋钧烧造伊始,“十窑九不成”,产量低得惊人,董家凭着三十多年积累的雄厚财力,苦苦追赶了十年,终于迎头赶上了。目前两家都有了撒手锏,可谓旗鼓相当,有的是针尖对麦芒的好戏在后头。董振魁把这封信札折好,锁在抽屉里,淡淡道:“有人烧出了宋钧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是烧出宋钧的是卢维章!”
  董振魁这句话得到了应验。货再好,也得有人卖出去,董家宋钧的问世打破了卢家的垄断,今后两家拼的就不再是宋钧,而是各自的商道造诣了。五年来,董卢两家明里暗中不停地角力,始终是在伯仲之间,难分高低。这次豫省大旱,神垕瓷业受到了百年未有的重创,可在董振魁看来,这纷乱的局面中,倒隐藏着一招制敌的商机。董克温此番参加各大窑场的公议,显然是成竹在胸,有备而来的。
  9光绪三年,饿死一半(3)
  董克温听了卢维章的话,便道:“卢大东家自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