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佚名    更新:2021-11-25 10:32
  他们住在荒野里,住在石洞里,住在某个雪山或是了无人烟的森林。他们痛苦、绝望,经受种种折磨,他们想要摆脱却无法摆脱,因为他们身上已经有那种印记。命运选择了他们,要他们去过另一种生活,另一种超越这个尘世的生活。他们是和我们并不完全一样的人,你知道,有一种声音、使命,一种来自于灵魂的召唤逼迫着又吸引着他们要去追求,要去探索,要去寻觅到世界最终极的真理。他们是真正带领这个世界前进的人。”
  我又听见墙壁上钟摆的声音。饮料瓶上凝成的水珠从我手上滴下来。
  “我不知道。”我说。
  “你身上有很多隐秘的东西,我以前说过,”他说,“一开始我以为等你明白了那些东西,我就会看到你心里的底了,但你说自由不是存在的根基,于是我意识到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你,在你心里面,在那自由之外,还有着不可捉摸的东西,一个神秘的世界。你自己也许不知道,可是我也无法再告诉你更多。我的眼睛只能看到这里。”
  《色即是空》第四章3(2)
  他用眼睛看着我,我低下头不说话。过了一会,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说,“下个月我要出国了。”
  “祝贺你。”
  “好了,不用多说。我们去吃晚饭,算做是庆贺。”
  但他对此并不很高兴,我看得出。他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我们一起从屋子里出去。我们进了一家酒店要了一个包厢,现在我是真的知道他有话要说了。我们点了几个精致的菜,还要了酒。我们把杯子斟满,举起来碰了碰。我本来想说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没说。我们一起把酒喝掉。
  “出国,”他说,“很多人都梦想能这样。回来后当然又可以大大地吹嘘一番。”
  他又喝了一杯酒。
  “是啊,荣誉与享受,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生活。花园、别墅、汽车、度假、留学,还有许多一般人连梦想都企及不到的东西,多么具有诱惑力!你说呢?”
  他又向我举了举杯子。
  “这就是世界的悲剧,”他继续说,“也是你以前说的重复,人们或者不如说生命就是在这些东西中不停地斗争与追逐。很简单是不是?但没有一个人摆脱得掉。”
  “你不要再喝了。”我说。
  “这没什么,”他说,“你不是说要为我出国庆祝吗?这是真正值得庆祝的,并不是很多人有这种机会。你难道没有看出我的变化吗?你难道看不出我其实根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一个普普通通只追求荣誉和生活的人?父母、家庭、妻子、孩子,还有事业,这就是我想要的,我到现在才明白,我过去从来都是在欺骗自己,我以为自己是个勇敢的人,我以为我可以承担一切选择的责任,可这一切都只不过是自欺欺人。什么是孤独,我刚才问的?孤独就是你选择与大家不一样,于是所有的人都排斥你、围攻你,然后你就会感到孤独。可是你知道防止这一切的最好办法吗?酒。是的,酒。你喝醉了,把自己忘掉,变得和大家一样了,然后你就不会再感到孤独。你放下武器,他们就不会再与你为敌,他们欢迎你,把你当成自己人。我就是这样做的,你明白吗?我放下武器,然后他们就说,来吧,我们让你做副教授,来吧,我们让你做教授,来吧,我们让你出国与妻子团聚。你明白吗?这就是我做的一切!我过去最最鄙视瞧不起的一切!可是现在……真他妈见鬼!”
  啤酒瓶掉到地上摔碎了。有一个服务小姐进来问出了什么事。我说没出什么事,然后我付了账,把他扶起来。我们走出酒店的时候,他开始吐。等他稍微好些了,我叫了出租车,把他送回到屋里。我把他扶到沙发上,沏了一杯浓茶。他的脸色非常难看。
  “我扶你到床上。”我说。
  “到书房去。”他说。
  “现在?”
  “是的,就现在。”
  我把他扶到椅子上坐好,他就静静地躺在那里,有一会我以为他睡着了。但他睁开眼睛看着我。
  “你让我想起我当年的时候,”他说,仍然躺着一动不动,“那时候我唯一的欲望就是去获取知识,去寻找这个世界的目的和意义。我疯狂地读书、和人讨论,即使是在留学的时候也是这样,对舞会、野餐没有任何兴趣。你知道他们都叫我什么?Monk,他们叫我Monk.他们说,Hello,Monk,Goodbye,Monk.我真的像个清教徒一样地生活,每天被精神的问题折磨得焦虑而痛苦,经常晚上睡不着觉,一个人在大街上走。可那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你明白吗?痛苦,但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贫穷,但不会对那些享受有什么渴望,真正地感觉到自己,体验到存在,真正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去体验那种时空的无限与永恒。我真愿意拿我现在的一切去与过去交换,只要能让我再重新过上那种生活。我现在的一切,我真的愿意。但是一个人只有一次机会,一旦放弃了,就不可追回。可是我真的愿意。我是真的愿意……”
  他似乎要就这样睡着了,但一会儿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架前面,摸索着翻出一本书,然后又摇晃着回到椅子上。
  现在我要动身了,去到茵尼思弗梨,
  在那儿用泥土和茅茨盖一间小屋;
  我就在那里种九亩豆,又养一箱蜜蜂,
  孤独地隐居在蜂鸣营营的林间。
  我将在那里得些平静,因为平静是徐徐地滴下来的,
  从清晨之幕里滴下来,到那有蟋蟀歌唱的地方;
  那里夜半只是一缕微光,正午是一片紫色的闪耀,
  而暮色中充满了红雀的羽翼。
  现在我要动身了,因为整日整夜地
  ……
  ……
  但他不读了。书掉在地板上,他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我把书捡起来,放回到书架原来的地方,然后我扶着他,把他送到床上。他的衬衣、裤子上还有呕吐的痕迹,我把它们脱下来,然后给他盖上被单。我到洗手间找了个盆子,把他的衣服放在里面,放了洗衣粉用水浸起来。然后我坐在沙发上,听着钟摆一来一回的声音。我并不感觉累,我的头轻飘飘的。我开始数数。一来一回,1次,一来一回,2次,……等到我数到了100次的时候,我就站起来到洗手间去洗澡。我洗了很长时间。我把头浸在水里,然后抬起来,看见镜子里水滴从我的脸上流下来。我把脸擦干就去看石涛。他睡得沉沉的。是的,酒能忘记一切,我对他说。然后我开始洗衣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我真的开始洗衣服。我觉得脑袋轻飘飘的。等把它们洗好了挂在衣架上,我就到另一间房里脱了衣服躺在床上。我躺在床上盯着我头顶上黑暗的虚空。我的四肢还在旋转,可是大脑却已经平静下来,然后我看见阿飞从那黑暗里慢慢地走出来。
  《色即是空》第四章3(3)
  “你真的决定了?”我问。
  我们一起走在山里面的小路上,阳光在我们身上一忽儿闪现,一忽儿隐没。
  他不说话。
  “你要是决定了,”我说,“你就这样做,不要再去管别的什么。”
  他还是不说话。
  “我比以前要了解你。”我说。
  “这很好。”他说。
  我们一起从山路上下去。这里很陡峭,过去他总要先下去,然后站住了接我,但现在我可以自己下去了。我们下到山底下,在小河边并排着坐下来。
  “你已经长大了。”他说。
  “但我觉得还不够坚强。”我说。
  “你会的。有一天你会的。”
  有一条鱼从水里跳出来。我们看着它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
  “你必须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他说,“我不会经常在你身边。”
  我没有说话,看着那条鱼荡起的波纹渐渐地平静下去。
  第五部分色即是空
  “我想做一个守林人,”我听见他在黑暗里说,“我只想做一个守林人。有那么一大片树林,一眼望不到尽头,在树林边上有一座小木屋,我就住在那里。我每天拿着猎枪,带着狗在林子里转,不准人们狩猎和砍伐,让那里的动物都活得自由自在的,不受到一点打搅。我把蘑菇和野菜摘回来吃,我养鸡但从不杀它们,我把稻谷放在盒子里挂在树上帮助小鸟们过冬。我就这样生活着和谁都不来往,我就这样生活着快快乐乐的再不去为任何事忧愁。”我不说话,听着自己缓慢的呼吸声,然后努力地把空气吸到肺里去。
  《色即是空》第五章1(1)
  这些天几次碰到郑飞,但他好像在故意躲着我。中午和阿如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就对她说起了这事。
  “你难道不知道吗?”阿如问。
  “我不是正在问你吗?”我说,想起了上回的事,“为什么你每次都这样?”
  她低下头不说话。
  “我真不明白,”我说,“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所有的人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
  “你不用气呼呼的。”
  “我没有气呼呼的,”我说,“我只是感到奇怪。”
  我们吃完饭从餐馆里出来,打着伞在学校里面的林荫路上慢慢地散步。
  “你真的不知道?”她又问,看着我。
  “我不知道什么?”我说。
  她把伞收起来,一个人走进旁边的小树林,坐在石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