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作者:佚名    更新:2021-11-25 10:32
  我醒的时候就看见刘云正躺在我身边。我听着她轻柔的像个孩子似的呼吸声,听见黑暗的大厅里几个人放枪的声音,然后是爆炸声。我想起晚上的事情,真感觉仿佛过了很久似的,仿佛只是一个梦,但是一会儿我突然想起我一个人到厦门去的事。我在福州下的火车,全身汗腻腻的,一股煤烟味。我找了一个旅社住下来。我问那儿的服务员这里什么地方看海最好。你要看海就到厦门去,她说,那里有海滩和浴场。第二天我在街上逛了一个上午然后就坐车到厦门去。车开在高速公路上,又快又平稳。在车窗外面是一群连绵的矮山,山上远远地看去仿佛像草地一样柔软,山下住着人,一大片起起伏伏的房子,衣服在绳子上飘着,有孩子在那里跑。一大团一大团低矮的白云从山顶上飘过,仿佛伸手就能触摸到。我这样看着就听见坐在我身边的一个女孩子说,你是来看海的吧。我说是的。她说有很多人暑假到这里来看海。我们这样聊起来,我说这里的云很漂亮,我从没见过这样矮的云。她笑着说那也许是靠近大海的原因吧。我问她是不是放假回家。她说不是,她说她到厦门姑姑家去,她家在龙岗。但我不知道龙岗在哪里。过了一会,她从口袋里拿出纸和笔,写了什么然后递给我。是一个电话号码。你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可以找我,她说,我会在厦门呆几天。最后她又说你到鼓浪屿去吧,那是个看海的地方。我们到了厦门,我把她送上公交车,然后我们说再见互相招手。我买了地图,乘车到鼓浪屿去,然后海风就向我迎面扑过来,一座绿色的海岛出现在我面前。我坐轮渡上到岛上,四处的灯已经点起来了,汩汩的潮声回响在我耳边。我看到一只只渔船聚集在一块,炊烟从那里隐隐地升起,然后我找了酒店住下来。我洗了澡就躺在床上睡觉。有两个从北京来旅游的人似乎很想和我说话,但我实在太累了,我几乎连电视的声音都没听到就一直睡到早上七点钟。我匆匆地吃了早饭,把房间退掉就赶到海边去,但是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开始在海边走,已经有游泳的人。这里的海不像天涯海角的那样广阔,这里两边都有建筑物和岛屿挡着,说是海倒更像是个海湾。九点钟的时候,沙滩开始热起来。我把东西寄放到更衣室就换了衣服出来游泳。又腥又咸的海水涌到我嘴里,波浪似乎不愿承载我的重量。我游了一会就坐在沙滩上晒太阳。等到今天的第一阵沮丧过来的时候,我就赶紧收拾好东西从那里离开。我在岛上的小巷里逛来逛去,然后我听到教堂的钟声。我循着声音走进一扇铁门,向右拐了一个弯,从一个高大而狭窄的门里进去,是一个天主教的教堂。神父正在布道。我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坐下来,远远地看着耶稣受难像,听见神父好像是在讲约翰给耶稣受洗的事。约翰给耶稣受洗的时候,鸽子从天上飞下来,上帝在云里面说,“你是我的爱子,我喜悦你!”但是我似乎在那里睡着了,因为神父把我叫醒了,我看见教堂里已经没有其他的人。“对不起,”我说,“我这就走。”但是神父说不要紧,上帝的屋子可以让每一个疲倦的人进来安睡。他把我带到他的屋子,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问我对他的布道怎么看。我说我并不真正懂这些东西,我是说,我最后说,我并不信什么上帝。我说这话使我觉得很难过,因为他看上去是个很好的人。有信的人要下地狱,有不信的人却要进天堂,他说。他还说了很多这样的话,等到我终于从那里出去的时候,我就松了一口气。我很尊敬这些为神服务的人,而且这个神父也是个挺好的人,可是和他在一起,我却觉得非常尴尬。所以我一从那里出来,我就开始在岛上的巷子里乱逛。我看见一幢幢带庭院和铁门的房子,几个老太太摇着芭蕉扇坐在后门边上聊天。我很想弄清楚那些房子里都住着什么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但是它们看上去一律都是既庄重又肃穆的。我开始在一家一家挨着的小店子里逛,但是我对那些海货没有什么兴趣,所以我就又出来到海边去。我坐在树荫下面拿面包吃,然后就靠在石头上睡觉。下午我又去游泳,看几个孩子在沙滩上踢球。等到黄昏落下来的时候就有成群的人来这里游泳。可是我却被这喧哗声弄得又沮丧起来,我就坐在岸边的长椅上,看着一艘艘正驶进来的渔船。我看着那里点着的昏黄的灯光,看着狭小的窗户里另一群人的生活,然后我开始回想我每一次的旅行,但是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我渴望着从那里离开。我急急忙忙地坐轮渡到另一边去,然后发现时间太晚了根本就没有公交车。我几乎下定决心要走到车站去。码头周围是越来越深的黑暗,我不去看海面,想着该怎么办。有几家旅社的灯已经亮起来,但是我根本就没法再走到屋子里去,我只觉得我一走进去我就会因窒息而死。我在码头前面的长椅上躺下来,把背包枕在头底下,然后我就感到自己掉到了井里,再也爬不上来。第二天我赶了第一班公交车到车站,然后从那里坐车回家。那是我最后一次出外旅行。那时候我刚刚读完大学二年级。
  《色即是空》第四章3(1)
  我睡到二点钟才起来,洗了脸,然后去敲书房的门。他把门打开。
  “你醒了。”他说。
  我进到屋里,他把一瓶饮料递给我。
  “好吧,你最近弄得怎么样?”他问。
  “还是老样子。”我说,在椅子上坐下来。
  他说的对,我是应该休息一下,现在我已经觉得好多了。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说,“你在睡觉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他停下来,点了一支烟。
  “什么是孤独。”他说。
  “孤独是自由选择的结果。”我说。
  但这似乎并不是他想要的回答,因为我看见他犹豫了一下。
  “你说的没错,”他把烟在烟灰缸里抖了一下,“孤独是自由选择的结果。你一旦选择了,你就必须离开人群,不管你愿不愿意。”
  他停了一会。
  “不管你愿不愿意。”他又说了一遍。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没有说。
  “你知不知道避免孤独的最好办法是什么?”过了一会,他问。
  “我不知道。”我说。
  “你当然不知道,”我听见他一个人笑起来,“你怎么可能知道呢?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孤独,就像影子一样,它永远都跟在你身后永远都摆脱不掉。你以为真的存在有割掉影子的小刀吗?你回答的很好,我不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他猛吸了一口烟。
  “可是我却知道。”他突然说。
  但他把烟摁灭了。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问题,”他从桌子的另一边看着我,“你看出我和以前有什么变化没有?”
  “有些变化,”我说,“你变得比以前爱喝酒。”
  “酒?当然,”我又听见他笑起来,“好吧,我们就来谈一谈酒。你知道酒是怎么产生的吗?你知道酒对人类有多大的意义?我告诉你,酒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胜过金字塔、万里长城,胜过阿波罗登月,你明白吗?人类可以没有这一切东西,但是不能没有酒。如果没有酒,那叫人们怎么去忍受这到处是死亡和痛苦的生活?寒冷、饥饿、疾病、死亡,还有彼此之间的斗争、阴谋、陷阱、圈套,然后是永远都摆脱不了的恐惧、怀疑、焦虑和绝望,如果没有酒,人们怎么能够忍受这些东西?我告诉你,如果没有酒,人们连一刻都忍受不下去。人们所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你知道吗?你以为是知识,是艺术,是拯救?不,我告诉你,他们真正需要的是酒,是忘却,是欲望的满足。他们真正需要的就是这个,把一切都忘掉,忘掉这永远都是痛苦的生活,忘掉一切悲伤、绝望,忘掉这尘世的一切束缚与烦杂……你喝醉过没有?没有?当然,你不需要这个,可是人们需要,他们需要用死亡来安慰自己,他们需要在沉醉中忘掉自己,忘掉自己的存在,你明白吗?可是你知道什么是酒?你看到那用食物酿出来的,以为那是酒,可是我告诉你,一切的一切都是酒。我背后的这些书、我手上的烟、我的椅子、我的衣服、我们每日的食物,还有我们所自诩的艺术,它们都是酒,是我们生产出来的鸦片、吗啡,是可以唯一让我们继续忍受,继续存在下去的东西,你明白吗?”
  他拿眼睛看着我。
  “这就是酒。我现在爱上的就是这个。”
  我们都不说话了,我听见他急促的喘气声。他把手放在烟盒里摸了一会,然后拿了一支烟放在嘴里,但是他看见我在看着他,他就又把烟拿下来放在桌子上。
  “现在我发觉自己愿意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说。
  “我也是。”我说。
  “不,这不可能,”他说,“你不可能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这不可能,你和我不一样。”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地走了一会,然后他又坐下来。
  “这不可能,”他说,“你不可能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我听见墙壁上钟摆的声音。
  “你身上有某种印记,”他说,“这种印记从远古的某些人身上就一直存在着,它存在于这些人灵魂的深处,让他们抛弃一切荣誉地位,抛弃一切享受,抛弃父母、朋友、妻子儿女,让他们永远流浪,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