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作者:西门    更新:2021-11-25 09:25
  因为腔子里鼓荡着那股子慷慨之气,胡大套死后她并没显出多少哀伤,反倒觉得跟了
  这种忠义之人,脸上有了光彩。只是翠蛾急着眼在秧歌班里骂的那句话,一下子把她硬挺挺
  的那颗心,"啪"地放倒在地上。
  多少年了,自从学过那几声"狗叫",自从和胡大套钻进一个被窝,又因为和他脾气
  相投,她竟把扔在完县的那个瘸子忘得一干二净。在她的念想里,她和胡大套就是原配,根
  本没有完县那档子事体。
  翠蛾的那几声骂,让她猛地想起以前。翠蛾骂得不错,如果没"偷"胡大套,自己咋
  就换了那头驴,拉着车跟到定州哩?秀池一下泄了气,开始觉得女人"偷"人也不都是不要
  脸,总能寻出些不容易的道理,于是,也觉得翠蛾和白玉莲不容易起来。
  前几天,白玉莲托翠蛾过来说了撤状子的事体,秀池没再说话,一心一意等花瓣儿回
  家,可是一连四五天过去还是不见音信,她的心里担惊起来。
  秀池挣扎着下炕,胡乱弄了几口晌午饭,往院里泼刷锅水的辰景,看见花瓣儿低着头
  走进院子。她一个惊喜将瓦盆摔个稀烂,搂抱住花瓣儿,"嗷"地哭了个昏天黑地。
  花瓣儿的脸白惨惨吓人,颧骨高露露的,眼珠子也通红,整个人活像在病缸里泡了一
  回。在牢里的这些天,每每想起躺在炕上的芒种,她的心里都疼上一会儿。她一遍遍和爹说
  着心里话,说着当面都说不出的亲热言语,因为只有这样,她耳朵底子里才听不到那个疯婆
  子拘吕洞宾扎阳针的癫话。多少天没黑没白的时光,让她习惯了在黑暗中念想所有的亲人,
  可想来想去,她还是觉得跟芒种最亲。她念想着只要能出去,不管白玉莲咋耍赖使泼,都要
  把芒种抢到手。她害怕,于是拼命念想被钉在棺材里又埋在地下的爹。爹怕不怕黑哩?她也
  拼命念想正受折磨的芒种。芒种身子肯定难受,可他嘴里嚷叫不出来,他是咋着忍受哩?想
  着想着,她忽地觉得心里很平衡,原来好好的一家三口,现在都受着罪,她这个样样被关在
  大牢里,就是上天让她陪着性命里这两个亲人哩!于是,心里豁亮起来,不再觉得自己抱屈。
  "瓣儿,里边遭罪不?"秀池看着她的样样哭着问。
  "想想哩?跟阴间不差毫分,可俺不在乎咧!"花瓣儿说得平静,脸上居然挂着笑。
  "瓣儿,你的心变硬咧!"秀池觉出她的变化,不知是悲是喜。
  "大娘,是俺身上变味咧,俺洗涮洗涮,一会儿还得出去哩!"花瓣儿替秀池擦着眼
  泪说。
  "上哪儿?"秀池诧异地问。
  "找白玉莲,一是谢她撤状子,二把芒种要回来!"花瓣儿说着往屋里走。
  "要他干啥?半死不活的人咧。"秀池在院里大喊。
  "俺在牢里这些天想好咧,他没写休书之前还是俺男人,不能让他躺在别的女人炕
  上!"花瓣儿在屋里说。
  "唉,好你个死心眼的闺女,还不拖累你一辈子?"秀池跺着脚说。
  "白玉莲咋不怕?俺不能让人笑话,她还不如俺跟芒种亲哩!"花瓣儿撩着水说。
  "你……你要他回来,往……往哪儿放哩?"秀池想为难她,让她断了念想。
  "俺不在你这儿,俺去秧歌班,那房院是俺爹留下的。"花瓣儿的声音突然冷下来。
  "白玉莲哩?王秉汉把她轰出来咧,也没地方可去哩。"秀池后悔说了这些话。
  "俺不管,她赖在炕上不走也行,俺只要每天都能看见芒种!"花瓣儿说得坚决。
  "你不管大娘咧?"秀池难过起来。
  屋里没人应声。
  "你……不管大娘咧?"秀池没听见花瓣儿说话,腔子里一空,眼泪"刷"地又流下
  来。
  "咋不管哩?俺爹死前说你就是俺亲娘咧!俺还行孝伺候你哩!"花瓣儿换了一身衣
  裳,用手拢着头发走出门来,把湿凉凉的手放在秀池的手里。
  秀池欢喜地抹把泪,刚要说话,花瓣儿朝她笑笑说:"娘,俺去咧,说不定一会儿就
  回来哩!"说着,扭身就往外走。
  秀池听她改口叫"娘"叫得极是顺溜,一点没打磕绊,心里反倒一惊,更觉得她从牢
  里出来以后,性子变得难以琢磨,一时心里没着没落,看着她的背影,哭着说:"瓣儿,你……
  你的手……还没攥热乎哩!"
  3
  花瓣儿没再搭腔,一路直奔都府营后街。
  路上,闲着抱娃娃的媳妇们认出她,不免交头接耳议论几句。花瓣儿没在意,反朝她
  们看了几眼,那些媳妇急忙闭上嘴,装成没事人样样地拍哄着娃娃,三三两两地散去。
  花瓣儿在牢里这些天,早把前前后后的事体理顺得头头是道。她不只一次在心里想和
  白玉莲见面后的话语,不管说啥,一定把芒种要回。
  秧歌班的屋门大开。
  花瓣儿故意把脚下的地蹭出响动,然后,一声不吭地撩帘进了里屋。
  炕上,芒种正睡晌午觉,想必是天气凉快的缘故,身上盖着冬天的厚棉被。
  花瓣儿走到炕前,仔细瞅了他略略有些血色的脸,心里有些欢喜。
  "瓣儿……你出来咧?"
  白玉莲坐在炕角打瞌睡,听见响动睁开眼。
  "这要谢谢你哩,你要不撤状子,俺得在里面呆个七年八年的。"花瓣儿不冷不热地
  说。
  "你瘦咧,都怪姐不好,不晓得你是冤枉的,姐……对不住你哩!"白玉莲难过地说。
  "没啥,顶算见回世面,起码晓得外边自由咧!俺来是想给你道声谢,另外商量商量
  芒种的事体。"花瓣儿淡淡地说。
  "芒种……啥事体?"白玉莲心头一紧。
  "俺晓得你让王秉汉轰出来咧,要没地方去,在这儿呆着也行,俺把他接到铁狮子胡
  同。你要走,俺和他就在这儿过一辈子。"花瓣儿说得极是诚恳。
  "你……你咋这么说哩?"白玉莲甚感意外。
  "咋说?你说他现如今是谁的男人哩?"花瓣儿盯着她问。
  "……"白玉莲无言以对。
  "他没休俺,还是俺的男人,俺不管,让别的女人管,你觉得合适不?俺丢不起脸哩!"
  花瓣儿说着,故意不再理她,仔细看着芒种。
  "瓣儿,这……这是两码子事体,俺不能扔下他哩!"白玉莲的口气软下来。
  "凭啥?俺凭啥把他让给你?"花瓣儿扭头冷冷地问。
  "俺……俺肚里有他的……娃娃咧!"白玉莲的脸羞涨得通红。
  花瓣儿听罢,脑袋"轰"地一下爆裂。她在牢里想了多少个要回芒种的理由,也想了
  白玉莲不放的多少个借口,惟独没想到这档子事体。
  "俺……不能让娃娃没爹哩!"白玉莲觉得这个理由很足实。
  "光管顾你,俺咋办?俺就不怀咧?他好利落喽俺也能怀哩!你总不能霸着他不让俺
  怀娃娃不?"花瓣儿尽量克制心里的不平。
  "瓣儿,姐咋跟你说哩?就算……芒种好利落,你……你也怀不上,他这辈子也就……
  这一个后咧!"白玉莲说得极不情愿。
  "你胡说!你凭啥咒俺俩,俺这原配还比不过你这加楔插缝的?"花瓣儿再也压不住
  腔子里的恼怒。
  花瓣儿声音大,芒种惊醒过来,耳朵底子里听到她的话音,双手突然抽筋样样地抓挠
  几下,两个蜡黄的眼珠子转个不停。
  "哥,俺出来咧,俺要接你回去哩!"花瓣儿走到炕边,俯下身凑近他的耳朵说。
  芒种没了反应,眼珠子直瞪瞪地定住。
  白玉莲见芒种没了动静,心里暗暗欢喜,思忖半晌道:"瓣儿,姐也晓得你舍不得他,
  可他心里咋想哩?也许……他不想跟你走哩,要不……咱们听听他的主意?他能听见,也会
  眨眼哩!"
  花瓣儿想了想说:"他心里清楚不?他要不愿意跟俺走,俺啥也不说咧,房院让你们
  住着,以后……以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咧!他要愿意跟俺走,俺也让你在这儿住着,俺们回
  铁狮子胡同,以后你身子不方便喽,俺也愿意伺候,咋说……你肚子里的也是他留下的肉哩!"
  白玉莲听她这么说,觉出她心里的宽敞和无奈,神色一哀,幽声说:"你问吧,咱都
  听天由命哩!"
  花瓣儿嘴上这么说,真要问起来,一直哆嗦着的心陡地紧缩起来,颤着声音问:"哥,
  俺接你来咧,你愿意跟俺走不?你要愿意就眨巴眨巴眼哩!"
  花瓣儿说完,死死盯住芒种。
  半晌,芒种的眼珠子一动不动。
  花瓣儿能听见心里"扑通扑通"的敲鼓声,着急地带着哭腔又问:"哥,跟俺走吧,
  俺好好伺候你下半辈子,你要愿意就眨巴眨巴眼哩!"
  芒种还是一动不动。
  花瓣儿的脸色白惨下来,眼泪"刷"地蒙住了眼珠子。
  白玉莲纵是再盼着芒种不走,也看不得花瓣儿伤绝了心的悲惨样样,心里念想着要是
  没有这么多乱糟糟的事体,她咋会让她抱这么大屈哩?可是事体既然到了这种地步,谁也就
  不让着谁了。她狠狠心,俯下身子看着芒种,柔声说:"弟,瓣儿接你来咧,愿意走不?你
  要不愿意走就眨巴眨巴眼哩!"
  芒种的手抽搐几下,眨了三下眼皮。
  花瓣儿眼睁睁看着他那么快就眨了眨眼,明白了他的心早就离她十万八千里,她使劲
  控制着腔子里的悲伤,颤了声音又说:"哥,你不愿意跟俺走,那……俺还是你的媳妇不?
  俺后半辈子咋办哩?你平时不这么心硬,咋这么对待俺哩?"
  芒种无动于衷。
  白玉莲晓得事体总要有个了结,叹了口气,对芒种说:"弟,你表个态吧,别
  让瓣儿没着没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