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西门    更新:2021-11-25 09:25
  再说……再说这出戏虽是宝戏却不吉利,祖上为争它死过人,你
  娘……你娘……"
  话没说完,花五魁突然闭了口。
  花瓣儿惊讶地问:"俺娘不唱戏,她和谁争?是不是爹那个师姐李红儿?"
  "不许你提她!"
  花五魁突然黑了脸。
  花瓣儿晓得说走了嘴,不再言语。
  花瓣儿早想知道娘的死因,这还是头一回听爹主动说起她。娘和谁争?娘不唱戏,莫非动过
  唱戏的念头?
  花瓣儿看了爹一眼,知道戳到爹的疼处,没有说话,悻悻地掂了油灯撩帘出去。
  "瓣儿,爹要是有一天……死喽,你……你可要好好活哩!" 花五魁突然想哭。
  "爹,你……说啥话?吓死人哩!不待见闺女跟你亲咧?"花瓣儿怕把油灯吹灭,小声小气
  地说。
  "瓣儿,等后天你跟芒种成喽亲,千万要好好过哩!" 花五魁又悲着腔儿说。
  花瓣儿以为爹心里难过才说这些话,没有多在意,慢慢往屋里走。哪知,还没蹭到堂屋正中,
  身形陡然怔住,油灯"啪"地摔到地上……
  4
  屋里一片漆黑。
  灯芯熄灭的辰景,一股难闻的油烟直钻鼻孔。在黑下来的瞬间,那股气味好像一具曝晒了千
  万年的腐尸,突然燃烧蒸腾出的恶臭。
  花瓣儿心里滚过一阵惊惧。
  她听到一阵怪异而可怕的声音。
  那声音开始并不脆响,只是闷闷地围着耳朵绕来绕去。哪知一眨眼的功夫,它竟以惊马的力
  道劈头盖脸扑来,一蹄蹄跺得耳朵底子生疼。
  花瓣儿在黑暗中喘不过气来,身上抖得溜圆,抖着抖着,只觉腿间一热,一泡尿顺流而下。
  花五魁也听到了那奇怪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是护城河水平槽暴涨的动静,但是凭着多年在河边居住的经验,立马觉得不像。
  地动?刮风?他还没来得及回想以前经历过的两次地动有没有怪声,绵软的窗纸已被那声音
  轰得"猎猎"发抖。
  花五魁被一前一后两种声音夹击着,腹内一热,想哕。
  花五魁自幼唱戏耳音奇好,他从未听到过这种活像云彩落在人后脖梗子上打雷的、挟裹着恐
  惧和杀伤力的声音,心里不由一阵慌乱,起身向堂屋窜去。
  "扑通---"
  花瓣儿呆立着被他撞翻在地。
  花五魁顾不上女儿,想拉开门到屋外探个究竟。
  "嗡---"
  房门被那声音顶得"刷"地大开。
  没开门的辰景,花五魁辨认出那声音还是一片片、一层层地压着摞摞打旋。可是,门打开之
  后,那声音陡地粗壮起来,像无数细线活生生拧成一根檩条,迎面向他顶撞而来。
  花五魁一声哀叫,仰面倒地。
  父女俩无助地泡在黑暗中,任由怪异的声音登堂入室并由着性子胡挤乱撞。
  那声音好像劈头扬来的尘土愈积愈厚,要将两人活埋。
  "嗡---"
  "嗡---"
  花五魁觉得快要在这种声音里死去,疯了样样地翻身在地上踅摸女儿。
  "爹呀---"
  "爹呀---"
  花瓣儿的胳膊软塌塌铺展在地上,嘴里一声声惊叫,更让恐惧加重了十分。
  花五魁先是摸到一摊水湿,后来,顺藤摸瓜将她盖在身下,光着的脊背感到被一阵风刮得又
  凉又痛。
  声音咋能挟裹着风?花五魁心里的绝望和疑惑一节节长高,但仍没忘记估摸这声音的确切来
  路。
  十四年前,他的耳朵底子也轰响过。他从那个女人家出来,身上稠稠的乌血粘在衣裤上几乎
  扯不开脚步。他并没看到五颗沉甸甸的人头掉在地上的景致,只是听到它们硬邦邦落到地上
  的响动。从那个辰景开始,他的耳朵底子时常轰鸣一片,像里面宿着两个马蜂窝,又像被罩
  扣在一只轰响的铜钟里。
  十四年了,花五魁早疏忘了第一次轰响带给他的震撼,取而代之的是整日整夜、随时随地都
  会袭上心头的惊惧和恐慌。他恨自己没有出息,总觉得任何辰景都可能有衙门的捕差迎面向
  自己走来,甚至在幻觉中听到了自己脚脖子上沉重镣铐拖拉的声响,体会出闪着幽光的鬼头
  大刀,刚刚抡砍入肉皮儿的那丝痛快和冰凉。
  十四年了,他心里深埋着杀妻的仇恨和杀人的恐惧。他想让仇恨在心里支撑自己活着,可偏
  偏仇恨在恐惧面前有气无力。他恨自己惶惶不可终日,恨自己就连和翠蛾干男女之事也显得
  蚂螂蘸水、气极败坏。
  莫不是苦等了十四年的报应来了?
  想到这里,花五魁反倒觉得自己的性命总算有了去处,飘着的心竟缓缓下沉。
  花瓣儿第一次听到这动静,早吓得瘫软如泥。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花五魁的肩膀肉里,都没了
  要拔出来的力气。良久,等那声音在屋里玩耍够了飞出门外,她才敢把牙齿磕得山响,从嗓
  子眼儿里怯怯地挤出一声哀嚎:
  "爹呀,老天爷要灭人哩---"
  5
  全城都有那奇怪的声音。
  所有人家的窗纸都被震得"猎猎"作响。
  刹那间,媳妇、娃娃的哭声连天。
  花五魁的徒弟芒种被惊醒之后,在身边还听到了更为可怕的响声。那些放置在木箱里的铜锣、
  铜钹居然也相跟了,活像牲口咽气样样地哼叽着哀鸣,和屋外的声音一唱一和。
  芒种是孤儿,也是花五魁在西山唱戏的辰景收下的惟一爱徒。他平素在都府营后街的秧歌班
  里住,守着六个装满行头、道具和乐器的大木箱。
  芒种不知出了啥事体,起身燃着一只以前用过的松明,走到木箱边听了听声音,弯腰拖出一
  道红色大幕便堆在上面。大幕被他堆了个滑稽样样,活像里面真的埋着一头快死的驴。
  芒种惦记师傅和花瓣儿。尤其是花瓣儿,这个生性胆小的女子,再过一天就成了他的媳妇,
  他想去看他们。他转到厨房,将那把粘着几片韭叶的菜刀掂在手里,活像这座城池的救世主,
  一脸肃穆地把房门打开。
  "呼---"
  一团黑雾夹着软软的风声迎面而过。
  黑雾中有些尘粒样样的东西被松明燃着,发出"啪啪"的脆响和腥臭味道。
  芒种抬头看天,天上漆黑一团。不过,影影绰绰还是能看出一团团黑雾带着怪异的轰鸣,乱
  云飞渡样样地在县城上空打旋。他又蹲下身子看看被松明烧了的东西,险些喊叫出声。
  芒种看到一层黑黑的焦粒粒,焦粒粒中有些是没被烧坏的囫囵尸首。
  蚊子!奇大无比的蚊子!
  芒种从记事起就没见过这么大的蚊子,心里虽然惊异却也放下胆来。他返身退回屋里,把菜
  刀扔到桌上,用蓝色二道幕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举着松明再次走出屋
  子。
  这太奇怪了。
  哪里凭空窜出这么多的蚊子?
  正是这铺天盖地的蚊子合伙发出的声响,差点让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真流了汤汤。
  芒种理不出原因,陡然想起师傅跟他讲过的一出戏。那出戏说汉建元三年中山靖王刘
  胜进京朝见汉武帝刘彻,刘胜在宴会上听到悦耳的朝乐之后突然泪流满面。刘彻吃惊地问他
  为何哭泣,刘胜趁机诉说了在中山国为王的艰辛,并说"众煦漂山,聚蚊成雷",担心众人说
  自己的坏话,希望刘彻相信他。
  难道两千年前的"聚蚊成雷"是个咒语?
  难道两千年前的一个比喻,现如今得了应验?
  咋会这个样子?
  芒种不信邪,但觉得这座城池有麻烦。虽然蚊子不是厉害的猛兽,可是,多到不能斩尽杀绝
  的地步,人们啥事体也办不了。人们不敢出门做事,秧歌班不能到三十里铺唱戏,最要紧的
  还是自己娶花瓣儿的事体,说不定也会被蚊子拖黄。
  想想花瓣儿好看的脸蛋儿,想想她身上喷喷的香味,想想她葱儿一样样细白的手指和胸前那
  两坨还没让他摸过的酒酒,芒种腔子里不由迸出一股怒气。
  他大步走在通往南城门的街上,路过积善里的辰景,弯腰将临街场院的麦秸垛点着。
  火势好大,通红的焰苗苗蹿成了钻天猴猴,腾起的热浪竟把天上打旋的蚊群漫卷过来,烧得
  "啪啦啦"山响。
  芒种看了这稀罕的景致好开心,小肚子一用力,一曲既悲凉又荤黄的秧歌腔脱口而出:
  刘光嘴坐上房忽然伤心
  想起了死得早的二老双亲
  俺的二老没生下姐姐和弟弟
  只生下刘光嘴俺自己
  众位乡亲都说俺傻个叽叽没出息
  听罢此言心里气
  一生气俺就出门扛活去
  扛活扛咧十年整俺在外面攒咧体己
  回家来盖咧几间房子买咧几亩地
  买咧一辆小车还买咧一头驴
  买的这个小驴还怀着一头驹
  日子过得是滋扭扭儿的
  可就是夜里缺一个暖被窝的
  赶得这么巧凑得这么妙
  那天俺碰上个媒婆来提亲哩
  她言说东庄有个小寡妇今年二十一
  俏模样长得还真不离
  三言两语说成了事
  套上俺的车赶着俺的驴
  把媳妇笛儿喇叭地娶回家里
  ……
  好一幅让人热血沸腾的景致。
  芒种一路扯着嗓子直奔南城门,手上那把松明将沿途能点的柴草、秫秸和堆在房院旮旯的干
  树枝全都点着了。整个一条宽阔的马道成了火的街。
  他紧裹着蓝色二道幕的身影跑跳在火街的前面,好像骑跨着一条火龙的脖子,一路往南飞奔。
  火舌在后面蹿着耍舔他的屁股,又在离地三丈高的空中飞舞,屁股没舔着,天上团团飞掠的
  "黑云"却响连成片。
  芒种隔着厚厚的蓝色二道幕依旧闻到了臭腥,他心里有种疼痛样样的快意,更把荤腔甩得溜
  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