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西门    更新:2021-11-25 09:25
  去年腊月十二,房家成亲的当晚,来了五个喝过酒的兵闹洞房。家里人说了几句不高兴的话,
  反被他们臭揍一顿,不但把家里人赶出屋子,还吹了灯将新媳妇扒个精光乱抠乱摸。起初,
  当兵的只觉手上粘粘的,还以为是她裆里流的水水,手劲越来越重,直到她躺在炕上浑身抽
  搐才住手。
  家里人开始听着新媳妇还在里屋惊叫,后来没了声响,砸开门拿了油灯进屋观看,只见五个
  当兵的每人耷拉着两只血葫芦样样的手,新媳妇身上更像活剥了一层皮,鲜血淋漓。房家老
  三一时火撞天门,拎了菜刀砍翻两人,其余三个被激怒,齐手把他砍成五段,然后一走了之。
  谁不怕学了房家的孬事体?
  谁不怕新媳妇让当兵的先过了手?
  整整一个时辰,花五魁不说话,只在翠蛾软软的眼神里闷头咽着松醪酒。
  平常,花五魁没有多少喜好,就是待见松醪那股子松枝味儿,一旦上了口就没命。当然,他
  爱喝的另一个原由,还因为它是秧歌戏的祖师爷苏东坡在定州当知州的辰景,亲手酿创而成
  的。
  花五魁觉得有些天旋地转的辰景,晃悠着站起身,往迎门桌上撂下五块大洋。
  翠蛾瞄了那些闪亮的物什,脸上没有喜气,反倒低了头说:"姐夫,前天你日得忒狠,妹子那
  儿还没好利落哩!"
  花五魁不知说啥,看着没插的门闩道:"一大阵子没人请戏,昨天三十里铺捎信来咧,偷着办
  完瓣儿的喜事就走,三集(注:一般一集为五天。大集五天,小集三天)才能回来。"
  翠蛾也不起身相送,依旧低头说:"姐夫,下回你来……就留一宿吧,咱们不慌不忙、宽宽敞
  敞地日,平时俺都替你着急哩!"
  花五魁红着脸,打岔说:"这钱不是日钱,你别歪想喽。"
  翠蛾呆了半晌说:"姐夫,你日的是自家妹子,要啥钱哩?这俺也替你攒存着。"
  花五魁没说话,摇晃着起身往外走。
  翠蛾本想扶他,却忽然扶住了门框,悄声道:"姐夫,俺表哥回……回来咧。"
  花五魁身形陡地定住,结巴着说:"李锅沿?啥辰景?来……干啥?"
  翠蛾阴了脸道:"俺还没见。十几年没露面,拣这个日子来,准是为那档子事体,你……掂量
  着点哩!"
  花五魁愣愣怔怔地说:"真要是祸,上哪儿躲去?"
  翠蛾哭了:"姐夫,妹子……好怕哩!"
  2
  花五魁趟着深深浅浅的脚步出来,猛抬头瞅见西边山上一摞摞的"褡裢"云朝自己疯跑,猜
  到攒了六十多天的旱劲儿快蔫了,护城河里的水说不定也要平槽。
  李锅沿的突然现身,让他脑子里闪回了十四年前那个凄惨的景致。
  那天花五魁进院,偏偏在门口碰到那个最怕见到的女子。她慌慌张张的,浑身是血,两人擦
  肩而过。他心里打了个闪,等进屋一看,媳妇兰芝在炕上死得跟睡着一样样,除了嘴里流出
  的红汤汤,身上没有一丝血迹。刚满三岁的花瓣儿不声不响,正吃兰芝手里的蜜果子。
  他本以为那女子四年前的毒誓早忘干净,没想到还是趁他不在下了手。他没有流泪,趁天黑
  去了她的家。他去时只掖了一把菜刀,出来却背上五条人命,那女子从此不知去向,躲过一
  劫。这些年来,花五魁随时都等着她到衙门里报官,把他送上断头台,兴许她怕自己也难逃
  死罪,一直让花五魁在飞天不落地里活得不像人。
  当年,花五魁一表人才,不知在多少女子的梦里失了童真。那女子本是他的师姐,也是李锅
  沿的表姐,她一心一意欢喜着以身相许,可他单看上了在县女子师范念书的兰芝。兰芝为他
  背着父母弃学,一路走南闯北地唱戏,没有喊过一声屈。花五魁唱三花脸,台上和床上的功
  夫都厉害。成亲后一月,平素腼腆、羞涩的兰芝硬是被他日得呼天喊地。就为这,花五魁用
  十五块大洋在护城河边买了二亩半地,盖了一套四合院,还在房后种了薄荷,后来城里人管
  房后那条小街叫做薄荷巷。
  花、李两家原是走得近乎的邻居,老花家班里有一半人姓李。
  花五魁和李锅沿小的辰景,一直手心手背地相好,后来事体出在兰芝身上。兰芝本是李锅沿
  欢喜着带进家门的,哪知一见花五魁就中了邪,花五魁也开始疏远自己的师姐。两人成亲那
  天,李锅沿一气之下跑到清苑县,听说娶了一个唱西河大鼓的女子,后来再也没有音讯,就
  连家里人被杀也没露面。
  今天是兰芝的忌日,自然也是那五条人命的忌日。
  李锅沿选这个日子回来,除了查杀人凶手,还会有啥事体?
  花五魁不晓得李锅沿这些年在外面做啥,一路上犯着嘀咕,等蹑手蹑脚回到家,心里更是一
  阵没轻没重地忽悠,随手从炕头的烟匣里摸出一根草条(注:旧时秧歌艺人对香烟的叫法),
  拿捏着摁了手劲擦着火镰。
  那草条是他去西边山里唱戏时,在街上买的有名的阜平小叶。烟主说叶子让熏了多年的炕坯
  焦子煨过,劲大味冲。他不喜欢那股土炝炝的焦油味道,在烟丝里面挼了几片薄荷叶。
  3
  屋里顿时有股怪怪的味道。
  烟草和薄荷一热一凉地夹杂在花五魁嘴里,嗓子有些痒痒,活像两只水火不容的虫虫在里面
  惹事。他想咳嗽,又怕惊动睡在西屋的女儿花瓣儿,强忍着拢了手指捏捏喉疙瘩,哪知手劲
  大些,眼睛一热,直想往外流酸水水。
  "刷---"
  刚到半夜,院里一阵响动,铜钱大的雨点子筛着脆声乱拍了一通窗纸。可惜辰景不长,打俩
  呵欠的功夫,雨像没事人样样的,黑白不说转悠到了别处。
  花五魁心里憋胀,想凭空有个营生把腔子里的不痛快冲散。可是,雨停了,耳朵底子里猛地
  清净下来,活像自己操办了一桩没有完全撒欢尽兴的事体,愈加烦躁。
  "唉---"
  不知咋地,他就那么一下子悲从中来,觉着自己活得没劲,无可奈何地打了一个咳声。
  "啪嗒---"
  门帘掀开,半片暖烘烘的灯光扑进屋里。
  花瓣儿手里拿着一盏棉籽油灯,轻轻挂到垂在椽子下边的高粱秸上,隔着亮闪闪的灯芯,又
  把一双嫩白的葱指掸上花五魁流泪的脸。
  "爹呀,又想啥不如意的事体哩?"
  "你娘走咧十四个年头咧!"
  "想就去看哩,俺陪你。"
  "瞎说,河南想去就去?不到鬼节,活人要倒霉哩!"
  "俺不信,那是你不想。"
  "死人咋让活人想才是想哩?想也是白想,总不能破喽祖宗规矩,让人砸断腿。"
  "爹呀,都说俺长得像娘,哪儿像哩?"
  "都像,连语声都像。"
  "那就把闺女当娘看哩!"
  "去,说的啥话嘛,没个正形。"
  "还不是想让爹欢喜?"
  花瓣儿跳下炕沿,笑嘻嘻地等着爹看。
  花五魁好像真没仔细看过闺女,恍惚中,觉得她一夜之间长到了自己下巴底下。正因为她们
  娘俩长得一样样,在他心中好像两人合成了一个人,谁也不是谁,谁又是谁的影子。
  忽闪闪的灯芯照映下,花瓣儿裸光着白生生的胳膊腿儿,浑身散着热气,硬挺挺的两只酒酒
  (注:方言,乳房)从胸脯上横扎出来,瘦小的红布兜兜下半截子悬得空空落落。
  花五魁不敢再看,更让他不敢看的还有花瓣儿那双满含了怜爱的眼神。那种眼神只有媳妇看
  男人,娘看儿子的辰景才会有,它柔柔软软地满含了期望、幸福、满足和平静。
  花五魁在李锅沿身边第一次见到兰芝,她正是花瓣儿这个年龄,也是这种眼神,只不过兰芝
  腼腆,花瓣儿率直、天真。
  花五魁心里一翻,觉得女儿可怜。
  他知道女儿只有和他相依为命的念头,只有变着法子让他欢喜的心思。可是女儿确实长大了,
  后天还要做人家的媳妇,这样一个人大心不大的女儿,他怎么放心让她嫁出去?尽管娶她的
  是跟了自己多年的徒弟,可毕竟……
  花五魁忍住心疼,半晌没事样样地轻声嗔道:"回屋加件衣裳。"
  花瓣儿拧着身子撒娇说:"不,热哩。"
  花五魁脱下汗衫披在女儿肩上,佯黑着脸说:"后天要做人家媳妇咧,人前要有样,免得让人
  点。"
  花瓣儿重又坐下,笑嘻嘻地说:"光戏文里的事体俺就够用咧,不会让人笑话爹的!"
  花五魁说:"你知道敢情好,这才不辱没了七岁红的名头。"
  花瓣儿努起粉嘟嘟的嘴说:"俺叫啥七岁红?爹才是正儿八经的七岁红,俺这七岁红前边还有
  个'小'字哩。你七岁唱红圣戏《安儿送米》,俺七岁唱的是《李香莲卖画》。爹,为啥不让
  俺学《安儿送米》?"
  花五魁打岔说:"这就不错咧,没有好脾气性情,谁能唱好你这鸡花旦(注:鸡花旦是定州秧
  歌戏里的旦角,天真活泼、性格爽朗的花旦和风趣幽默的彩旦的统称。鸡花旦是其它任何一
  个剧种里都没有的,是秧歌化装上的创新。特点是嘴边点个痦子,集中颜色用大白和粉红在
  脸上画只鸡。角色性格不同,鸡的姿势、画法也不同)哩?"
  花瓣儿撅着嘴说:"谁稀罕天天在脸上画个小草鸡,脏死咧。俺要学《安儿送米》!"
  花五魁摇摇头没有说话。
  花瓣儿追问道:"为啥?俺想。"
  花五魁说:"咱秧歌班有规矩,圣戏除喽师徒相传就连父子母女都不传,因为它是祖师爷苏东
  坡照着真人真事亲手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