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4
  但此人非亲非故,自己
  是个守节寡妇,如何可随一个青年男子同行?此刻若是举刃
  自刎,此人必定阻拦。只觉去路茫茫,来日大难,思前想后,
  真是柔肠百转。她连日悲伤哭泣,这时却连眼泪也几乎流干
  了。
  颜烈道:“娘子如觉小人的筹划不妥,但请吩咐,小人无
  有不遵。”包惜弱见他十分迁就,心中反觉过意不去,除非此
  时自己立时死了,一了百了,否则实在也无他法,无可奈何
  之下,只得低头道:“你瞧着办吧。”
  颜烈大喜,说道:“娘子的活命大德,小人终身不敢忘记,
  娘子……”包惜弱道:“这事以后别再提啦。”颜烈道:“是,
  是。”
  当晚两人在硖石镇一家客店中宿歇,仍是同处一室。自
  从包惜弱答允同去北方之后,颜烈的言谈举止,已不如先前
  拘谨,时时流露出喜不自胜之情。包惜弱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只是见他并无丝毫越礼,心想他不过是感恩图报,料来不致
  有何异心。
  次日中午,两人到了嘉兴。那是浙西大城,丝米集散之
  地,自来就十分繁盛,宋室南渡之后,嘉兴地近京师,市况
  就更热闹。
  颜烈道:“咱们找一家客店歇歇吧。”包惜弱一直在害怕
  官兵追来,道:“天色尚早,还可赶道呢。”颜烈道:“这里的
  店铺不错,娘子衣服旧了,得买几套来替换。”包惜弱一呆,
  道:“这不是昨天才买的吗?怎么就旧了?”颜烈道:“道上尘
  多,衣服穿一两天就不光鲜啦。再说,像娘子这般容色,岂
  可不穿世上顶顶上等的衣衫?”
  包惜弱听他夸奖自己容貌,内心窃喜,低头道:“我是在
  热丧之中……”颜烈忙道:“小人理会得。”包惜弱就不言语
  了。她容貌秀丽,但丈夫杨铁心从来没这般当面赞过,低下
  头偷眼向颜烈瞧去,见他并无轻薄神色,一时心中栗六,也
  不知是喜是愁。
  颜烈问了途人,径去当地最大的“秀水客栈”投店。漱
  洗罢,颜烈与包惜弱一起吃了些点心,两人相对坐在房中。包
  惜弱想要他另要一间客房,却又不知如何启齿才好,脸上一
  阵红一阵白,心事重重。过了一会,颜烈道:“娘子请自宽便,
  小人出去买了物品就回。”包惜弱点了点头,道:“相公可别
  太多花费了。”颜烈微笑道:“就可惜娘子在服丧,不能戴用
  珠宝,要多花钱也花不。”
  第二回 江南七怪
  颜烈跨出房门,只见过道中一个中年士人拖着鞋皮,踢
  跶踢跶的直响,一路打着哈欠迎面过来,那士人似笑非笑,挤
  眉弄眼,一副惫懒神气,全身油腻,衣冠不整,满面污垢,看
  来少说也有十多天没洗澡了,拿着一柄破烂的油纸黑扇,边
  摇边行。
  颜烈见这人衣着明明是个斯文士子,却如此肮脏,不禁
  皱了眉头,加快脚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的污秽。突听那
  人干笑数声,声音甚是刺耳,经过他身旁时,顺手伸出折扇,
  在他肩头一拍。颜烈身有武功,这一下竟没避开,不禁大怒,
  喝道:“干甚么?”
  那人又是一阵干笑,踢跶踢跶的向前去了,只听他走到
  过道尽头,对店小二道:“喂,伙计啊,你别瞧大爷身上破破
  烂烂,大爷可有的是银子。有些小子可邪门着哪,他就是仗
  着身上光鲜唬人。招摇撞骗,勾引妇女,吃白食,住白店,全
  是这种小子,你得多留着点儿神。稳稳当当的,让他先交了
  房饭钱再说。”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跶踢跶的走了。
  颜烈更是心头火起,心想好小子,这话不是冲着我来吗?
  那店小二听那人一说,斜眼向他看了眼,不禁起疑,走到他
  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您老别见怪,不是小的无礼
  ……”颜烈知他意思,哼了一声道:“把这银子给存在柜上!”
  伸手往怀里一摸,不禁呆了。他囊里本来放着四五十两银子,
  一探手,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见他脸色尴尬,只道穷酸的话
  不错,神色登时不如适才恭谨,挺腰凸肚的道:“怎么?没带
  钱吗?”
  颜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
  拿银两,哪知回入房中打开包裹一看,包裹几十两金银竟然
  尽皆不翼而飞。这批金银如何失去,自己竟是茫然不觉,那
  倒奇了,寻思:“适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阵,
  前后不到一炷香时分,怎地便有人进房来做了手脚?嘉兴府
  的飞贼倒是厉害。”
  店小二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见他银子拿不出来,发
  作道:“这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吗?要是拐带人口,可要连累我
  们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满脸通红。颜烈一个箭步纵到门口,
  反手一掌,只打得店小二满脸是血,还打落了几枚牙齿。店
  小二捧住脸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给钱,还打人哪!”颜
  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脚,店小二一个筋斗翻了出去。
  包惜弱惊道:“咱们快走吧,不住这店了。”颜烈笑道:
  “别怕,没了银子问他们拿。”端了一张椅子坐在房门口头。过
  不多时,店小二领了十多名泼皮,抡棍使棒,冲进院子来。颜
  烈哈哈大笑,喝道:“你们想打架?”忽地跃出,顺手抢过一
  根杆棒,指东打西,转眼间打倒了四五个。那些泼皮平素只
  靠逞凶使狠,欺压良善,这时见势头不对,都抛下棍棒,一
  窝蜂的挤出院门,躺在地下的连爬带滚,惟恐落后。
  包惜弱早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事情闹大了,
  只怕惊动了官府。”颜烈笑道:“我正要官府来。”包惜弱不知
  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语了。
  过不半个时辰,外面人声喧哗,十多名衙役手持铁尺单
  刀,闯进院子,把铁链抖得当啷当啷乱响,乱嘈嘈的叫道:
  “拐卖人口,还要行凶,这还了得?凶犯在哪里?”颜烈端坐
  椅上不动。众衙役见他衣饰华贵,神态俨然,倒也不敢贸然
  上前。带头的捕快喝道:“喂,你叫甚么名字?到嘉兴府来干
  甚么?”颜烈道:“你去叫盖运聪来!”
  盖运聪是嘉兴府的知府,众衙役听他直斥上司的名字,都
  是又惊又怒。那捕快道:“你失心疯了吗?乱呼乱叫盖大爷的
  名字。”颜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往桌上一掷,抬头瞧着屋
  顶,说道:“你拿去给盖运聪瞧瞧,看他来是不来?”那捕快
  取过信件,见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惊,但不知真伪,低声
  对众衙役道:“看着他,别让他跑了。”随即飞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里怦怦乱跳,不知吉凶。
  过不多时,又涌进数十名衙役来,两名官员全身公服,抢
  上来向颜烈跪倒行礼,禀道:“卑职嘉兴府盖运聪、秀水县姜
  文,叩见大人。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未能远迎,请大人恕罪。”
  颜烈摆了摆手,微微欠身,说道:“兄弟在贵县失窃了一些银
  子,请两位劳神查一查。”盖运聪忙道:“是,是。”手一摆,
  两名衙役托过两只盘子,一盘黄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盘白晃
  晃的则是银子。
  盖运聪道:“卑职治下竟有奸人胆敢盗窃大人使费,全是
  卑职之罪,这点戋戋之数,先请大人赏收。”颜烈笑着点点头,
  盖运聪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卑职已打扫了行
  台,恭请大人与夫人的宪驾。”颜烈道:“还是这里好,我喜
  欢清清静静的,你们别来打扰啰唆。”说着脸色一沉。盖运聪
  与姜文忙道:“是,是!大人还需用甚么,请尽管吩咐,好让
  卑职办来孝敬。”颜烈抬头不答,连连摆手。盖姜二人忙率领
  衙役退了出去。
  那店小二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由掌柜的领着过来磕头赔
  罪,只求饶了一条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颜烈从
  盘中取过一锭银子,掷在地上,笑道:“赏你吧,快给我滚。”
  那店小二还不敢相信,掌柜的见颜烈脸无恶意,怕他不耐烦,
  忙捡起银子,磕了几个头,拉着店小二出去。
  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问道:“这封信是甚么法宝?怎地
  做官的见了,竟怕成这个样子。”颜烈笑道:“本来我又管不
  着他们,这些做官的自己没用。赵扩手下尽用这些脓包,江
  山不失,是无天理了。”包惜弱道:“赵扩,那是谁?”颜烈道:
  “那就是当今的宁宗皇帝。”包惜弱吃了一惊,忙道:“小声!
  圣上的名字,怎可随便乱叫?”颜烈见她关心自己,很是高兴,
  笑道:“我叫却是不妨。到了北方,咱们不叫他赵扩叫甚么?”
  包惜弱道:“北方?”颜烈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突然门外蹄
  声急促,数十骑马停在客店门口。包惜弱雪白的脸颊上本已
  透出些血色,听到蹄声,立时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时
  脸色又转苍白。颜烈却是眉头一皱,好似颇不乐意。
  只听得靴声橐橐,院子里走进数十名锦衣军士来,见到
  颜烈,个个脸色有喜,齐叫:“王爷!”爬下行礼。颜烈微笑
  道:“你们终于找来啦。”包惜弱听他们叫他“王爷”,更是惊
  奇万分,只见那些大汉站起身来,个个虎背熊腰,甚是剽健。
  颜烈摆了摆手道:“都出去吧!”众军士齐声答应,鱼贯
  而出。颜烈转头对包惜弱道:“你瞧我这些下属,与宋兵比起
  来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