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4
  那人道:“娘子身子虚弱,待大好之后,小人再慢
  慢告知。”
  包惜弱大惊,听他语气,似乎丈夫已遭不测,双手紧紧
  抓住被角,颤声道:“他……他……怎么了?”那人只是不说,
  道:“娘子这时心急也是无益,身子要紧。”包惜弱道:“他……
  他可是死了?”那人满脸无可奈何之状,点了点头,道:“杨
  爷不幸,给贼官兵害死了。”说着只是摇头叹息。包惜弱伤痛
  攻心,晕了过去,良久醒转,放声大哭。
  那人细声安慰。包惜弱抽抽噎噎的道:“他……他怎么去
  世的?”那人道:“杨爷可是二十来岁年纪,身长膀阔,手使
  一柄长矛的吗?”包惜弱道:“正是。”那人道:“我今日一早
  见到他和官兵相斗,杀了好几个人,可惜……唉,可惜一名
  武官偷偷绕到他身后,一枪刺进了他背脊。”
  包惜弱夫妻情重,又晕了过去,这一日水米不进,决意
  要绝食殉夫。那人也不相强,整日只是斯斯文文的和她说话
  解闷。包惜弱到后来有些过意不去了,问道:“相公高姓大名?
  怎会知道我有难而来打救?”那人道:“小人姓颜,名烈,昨
  天和几个朋友经过这里,正遇到官兵逞凶害人。小人路见不
  平,出手相救,不料老天爷有眼,所救的竟是我的大恩人,也
  真是天缘巧合了。”
  包惜弱听到“天缘巧合”四字,脸上一红,转身向里,不
  再理他,心下琢磨,忽然起了疑窦,转身问道:“你和官兵本
  来是一路的?”颜烈道:“怎……怎么?”包惜弱道:“那日你
  不是和官兵同来捉拿那位道长、这才受伤的吗?”颜烈道:
  “那日也真是冤枉。小人从北边来,要去临安府,路过贵村,
  哪知道无端端一箭射来,中了肩背。如不是娘子大恩相救,真
  是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们要捉甚么道士呀?道士捉鬼,官
  兵却捉道士,真是一塌胡涂。”说着笑了起来。
  包惜弱道:“啊,原来你是路过,不是他们一伙。我还道
  你也是来捉那道长的,那天还真不想救你呢。”当下便述说官
  兵怎样前来捉拿丘处机,他又怎样杀散官兵。
  包惜弱说了一会,却见他怔怔的瞧着自己,脸上神色痴
  痴迷迷,似乎心神不属,当即住口。颜烈一惊,陪笑道:“对
  不住。我在想咱们怎样逃出去,可别再让官兵捉到。”
  包惜弱哭道:“我……我丈夫既已过世,我还活着干甚么?
  你一个人走吧。”颜烈正色道:“娘子,官人为贼兵所害,含
  冤莫白,你不设法为他报仇,却只是一意寻死。官人生前是
  英雄豪杰之士,他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能瞑目罢?”
  包惜弱道:“我一个弱女子,又怎有报仇的能耐?”颜烈
  义愤于色,昂然道:“娘子要报杀夫之仇,这件事着落在小人
  身上。你可知道仇人是谁?”包惜弱想了一下,说道:“统率
  官兵的将官名叫段天德,他额头有个刀疤,脸上有块青记。”
  颜烈道:“既有姓名,又有记认,他就是逃到了天涯海角,也
  非报此仇不可。”他出房去端来一碗稀粥,碗里有个剥开了的
  咸蛋,说道:“你不爱惜身子,怎么报仇呀?”包惜弱心想有
  理,接过碗来慢慢吃了。
  次日早晨,包惜弱整衣下床,对镜梳好了头髻,找到一
  块白布,剪了朵白花插在鬓边,替丈夫带孝,但见镜中红颜
  如花,夫妻俩却已人鬼殊途,悲从中来,又伏桌痛哭起来。
  颜烈从外面进来,待她哭声稍停,柔声道:“外面道上官
  兵都已退了,咱们走吧。”包惜弱随他出屋。颜烈摸出一锭银
  子给了屋主,把两匹马牵了过来。包惜弱所乘的马本来中了
  一箭,这时颜烈已把箭创裹好。
  包惜弱道:“到哪里去呀?”颜烈使个眼色,要她在人前
  不可多问,扶她上马,两人并辔向北。走出十余里,包惜弱
  又问:“你带我到哪里去?”颜烈道:“咱们先找个隐僻的所在
  住下,避一避风头。待官家追拿得松了,小人再去找寻官人
  的尸首,好好替他安葬,然后找到段天德那个奸贼,杀了替
  官人报仇。”
  包惜弱性格柔和,自己本少主意,何况大难之余,孤苦
  无依,听他想得周到,心中好生感激,道:“颜相公,我……
  我怎生报答你才好?”颜烈凛然道:“我性命是娘子所救,小
  人这一生供娘子驱使,就是粉身碎骨,赴汤蹈火,那也是应
  该的。”包惜弱道:“只盼尽快杀了那大坏人段天德,给铁哥
  报了大仇,我这就从他于地下。”想到这里,又垂下泪来。
  两人行了一日,晚上在长安镇上投店歇宿。颜烈自称夫
  妇二人,要了一间房。包惜弱心中惴惴不安,吃晚饭时一声
  不作,暗自抚摸丘处机所赠的那柄短剑,心中打定了主意:
  “要是他稍有无礼,我就一剑自杀。”
  颜烈命店伴拿了两捆稻草入房,等店伴出去,闩上了房
  门,把稻草铺在地下,自己倒在稻草之中,身上盖了一张毡
  毯,对包惜弱道:“娘子请安睡吧!”说着闭上了眼。
  包惜弱的心怦怦乱跳,想起故世的丈夫,真是柔肠寸断,
  呆呆的坐了大半个时辰,长长叹了口气,也不熄灭烛火,手
  中紧握短剑,和衣倒在床上。
  次日包惜弱起身时,颜烈已收拾好马具,命店伴安排了
  早点。包惜弱暗暗感激他是至诚君子,防范之心登时消了大
  半。待用早点时,见是一碟鸡炒干丝,一碟火腿,一碟腊肠,
  一碟熏鱼,另有一小锅清香扑鼻的香梗米粥。她出生于小康
  之家,自归杨门,以务农为生,平日吃早饭只是几根咸菜,半
  个咸蛋,除了过年过节、喜庆宴会之外,哪里吃过这样考究
  的饮食?食用之时,心里颇不自安。
  待得吃完,店伴送来一个包裹。这时颜烈已走出房去,包
  惜弱问道:“这是甚么?”店伴道:“相公今日一早出去买来的,
  是娘子的替换衣服,相公说,请娘子换了上道。”说罢放下包
  裹,走出房去。包惜弱打开包裹一看,不觉呆了,只见是一
  套全身缟素的衣裙,白鞋白袜固然一应俱全,连内衣、小袄
  以及罗帕、汗巾等等也都齐备,心道:“难为他一个少年男子,
  怎地想得如此周到?”换上内衣之时,想到是颜烈亲手所买,
  不由得满脸红晕。她半夜仓卒离家,衣衫本已不整,再加上
  一夜的纠缠奔波,更是满身破损尘污,待得里外一新,精神
  也不觉为之一振。待得颜烈回房,见他身上也已换得光鲜焕
  然。
  两人纵马上道,有时一前一后,有时并辔而行。这时正
  是江南春意浓极的时光,道旁垂柳拂肩,花气醉人,田中禾
  苗一片新绿。
  颜烈为了要她宽怀减愁,不时跟她东谈西扯。包惜弱的
  父亲是个小镇上的不第学究,丈夫和义兄郭啸天都是粗豪汉
  子,她一生之中,实是从未遇到过如此吐属俊雅、才识博洽
  的男子,但觉他一言一语无不含意隽妙,心中暗暗称奇。只
  是眼见一路北去,离临安越来越远,他却绝口不提如何为己
  报仇,更不提安葬丈夫,忍不住道:“颜相公,我夫君的尸身,
  不知落在哪里?”
  颜烈道:“非是小人不肯去寻访尊夫尸首,为他安葬,实
  因前日救娘子时杀了官兵,眼下正是风急火旺的当口,我只
  要在临安左近一现身,非遭官兵的毒手不可。眼下官府到处
  追拿娘子,说道尊夫杀官造反,罪大恶极,拿到他的家属,男
  的斩首,女的充作官妓。小人死不足惜,但若娘子无人保护,
  给官兵逮了去,遭遇必定极惨。小人身在黄泉之下,也要伤
  心含恨了。”包惜弱听他说得诚恳,点了点头。颜烈道:“我
  仔细想过,眼下最要紧的,是为尊夫收尸安葬。咱们到了嘉
  兴,我便取出银子,托人到临安去妥为办理。倘若娘子定要
  我亲自去办这才放心,那么在嘉兴安顿好娘子之后,小人冒
  险前往便了。”包惜弱心想要他甘冒大险,于理不合,说道:
  “相公如能找到妥当可靠的人去办,那也是一样的。”又道:
  “我丈夫有个姓郭的义兄,同时遭难,敢烦相公一并为他安葬,
  我……我……”说着垂下泪来。
  颜烈道:“此事容易,娘子放心便是。倒是报仇之事,段
  天德那贼子是朝廷武将,要杀他着实不易,此刻他又防备得
  紧,只有慢慢的等候机会。”包惜弱只想杀了仇人之后,便自
  杀殉夫。颜烈这番话虽然句句都是实情,却不知要等到何年
  何日,心下一急,哭出声来,抽抽噎噎的道:“我也不想要报
  甚么仇了。我当家的如此英雄,尚且被害,我……我一个弱
  女子,又……又有甚么能耐?我一死殉夫便是。”
  颜烈沉吟半晌,似也十分为难,终于说道:“娘子,你信
  得过我吗?”包惜弱点了点头。颜烈道:“眼下咱们只有去北
  方,方能躲避官兵的追捕。大宋官兵不能追到北边去捉人。咱
  们只要过得长江,就没多大危险了。待事情冷下来之后,咱
  们再南下报仇雪恨。娘子放心宽怀,官人的血海沉冤,自有
  小人一力承担。”
  包惜弱大为踌躇:自己家破人亡,举目无亲,如不跟随
  他去,孤身一个弱女子又到哪里去安身立命?那晚亲眼见到
  官兵杀人放火的凶狠模样,若是落入了他们手中,被充作官
  妓,那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