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虚竹叫道:“师叔祖,寒毒又发了吗?”伸手待要相扶,玄
  难喝道:“别动!”一探玄痛的鼻息,只觉呼吸已停,竟尔圆
  寂了。玄难双手合十,念起“往生咒”来。众少林僧见玄痛
  圆寂,齐声大哭,抄起禅杖戒刀,要和两个书生拚命。玄难
  说道:“住手!玄痛师弟参悟真如,往生极乐,乃是成了正果,
  尔辈须得欢喜才是。”
  正自激斗的众人突然见此变故,一齐罢手跃开。
  那书呆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来,有人给我一句
  话激死了,快出来救命!你这他妈的薛神医再不出来救命,那
  可乖乖不得了啊!”邓百川道:“薛神医不在家中,这位先生
  ……”那书呆仍是放开了嗓门,慌慌张张的大叫:“薛慕华,
  薛老五,阎王敌,薛神医,快快滚出来救人哪!你三哥激死
  了人,人家可要跟咱们过不去啦。”
  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还在假惺惺的装腔作势。”呼
  的一掌,向他拍了过去,左手跟着从右掌掌底穿出,一招
  “老龙探珠”,径自抓他的胡子。那书呆闪身避过。风波恶、公
  冶乾等斗得兴起,不愿便此停手,又打了起来。
  邓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戏子
  的后心。邓百川在姑苏燕子坞慕容氏属下位居首座,武功精
  熟,内力雄浑,江湖上虽无赫赫威名,但凡是识得他的,无
  不敬重。他出手将那戏子抓住,顺手便往地下一掷。那戏子
  身手十分矫捷,左肩一着地,身子便转了半个圆圈,右腿横
  扫,向邓百川腿上踢来。这一下来势奇快,邓百川身形肥壮,
  转动殊不便捷,眼见难以闪避,当即气沉下盘,硬生生受了
  他这一腿。只听得喀喇一声,两腿中已有一条腿骨折断。
  那戏子接连几个打滚,滚出数丈之外,喝道:“我骂你毛
  延寿这奸贼,戕害忠良,啊哟哟,我的腿啊!”原来腿上两股
  劲力相交,那戏子抵敌不过,腿骨折断。
  那中年美妇一直斯斯文文的站在一旁,这时见那戏子断
  腿,其余几个同伴也被攻逼得险象环生,说道:“你们这些人
  是何道理,霸占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来不问情由,便
  出手伤人?”她虽是向对方质问,但语气仍是温柔斯文。
  那戏子躺在地下,仰天见到悬在大门口的两盏灯笼,大
  惊叫道:“什么?什么?‘薛公慕华之丧’,我五哥呜呼哀哉了
  么?”
  那使棋盘的、两个书生、使斧头的工匠、美妇人一齐顺
  着他手指瞧去,都见到了灯笼。两盏灯笼中烛火早熄,黑沉
  沉的悬着,众人一上来便即大斗,谁也没去留意,直到那戏
  子摔倒在地,这才抬头瞧见。
  那戏子放声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
  你桃园结义,古城相会,你过五关,斩六将,何等威风
  ……”起初唱的是“哭关羽”戏文,到后来真情激动,唱得
  不成腔调。其余五人纷纷叫嚷:“是谁杀害了五弟?”“五哥啊,
  五哥啊,哪一个天杀的凶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们拚个你
  死我活不可。”
  玄难和邓百川对瞧了一眼,均想:“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
  医的结义兄弟。”邓百川道:“我们有同伴受伤,前来请薛神
  医救治,哪知……”那妇人道:“哪知他不肯医治,你们便将
  他杀了,是不是?”邓百川道:“不……”下面那个“是”字
  还没出口,只见那中年美妇袍袖一拂,蓦地里鼻中闻到一阵
  浓香,登时头脑晕眩,足下便似腾云驾雾,站立不定。那美
  妇叫道:“倒也,倒也!”
  邓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妇!”运力于掌,呼一掌拍出
  了去。那美妇眼见邓百川身子摇摇晃晃,已是着了道儿,不
  料他竟尚能出掌,待要斜身闪避,已自不及,但觉一股猛力
  排山倒海般推了过来,气息登时窒住,身不由主的向外直摔
  出去。喀喇喇几声响,胸口已断了几根肋骨,身子尚未着地,
  已晕了过去。邓百川只觉眼前漆黑一团,也已摔倒。
  双方各自倒了一人,余下的纷纷出手。玄难寻思:“这件
  事中间必有重大蹊跷,只有先将对方尽数擒住,才免得双方
  更有伤亡。”说道:“取禅杖来!”慧镜转身端起倚在门边的禅
  杖,递向玄难。那使判官笔的书生飞身扑到,右手判官笔点
  向慧镜胸口。玄难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未到,掌力已及他后
  心,那书生应掌而倒,玄难一声长笑,绰杖在手,横跨两步,
  挥杖便向那使棋盘的人砸去。
  那人见来势威猛,禅杖未到,杖风已将自己周身罩住,当
  下运劲于臂,双手挺起棋盘往上硬挡,当的一声大响,火星
  四溅。那人只觉手臂酸麻,双手虎口迸裂。玄难禅杖一举,连
  那棋盘一起提了起来。那棋盘磁性极强,往昔专吸敌人兵刃,
  今日敌强我弱,反给玄难的禅杖吸了去。玄难的禅杖跟着便
  向那人头顶砸落。那人叫道:“这一下‘镇神头’又兼‘倚
  盖’,我可抵挡不了啦!”向前疾窜。
  玄难倒曳禅杖,喝道:“书呆子,给我躺下了!”横杖扫
  将过去,威势殊不可当。那书呆子道:“夫子,圣之时者也!
  风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不可?”几句话没说完,早已伏
  倒在地。几名少林僧跳将上去,将他按住。
  少林寺达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响,只一出手,便将对方
  三名高手打倒。
  那使斧头的双斗包不同和风波恶,左支右绌,堪堪要败。
  那便棋盘的人道:“罢了,罢了!六弟,咱们中局认输,这局
  棋不必再下了。大和尚,我只问你,我们五弟到底犯了你们
  什么,你们要将他害死?”玄难道:“焉有此事……”
  话未说完,忽听得铮铮两声琴响,远远的传了过来。这
  两下琴音一传入耳鼓,众人登时一颗心剧烈的跳了两下。玄
  难一愕之际,只听得那琴声又铮铮的响了两下。这时琴声更
  近,各人心跳更是厉害。风波恶只觉心中一阵烦恶,右手一
  松,当的一声,单刀掉在地下。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护,
  敌人一斧砍来,已劈中他的肩头。那书呆子叫道:“大哥快来,
  大哥快来!乖乖不得了!你怎么慢吞吞的还弹什么鬼琴?子
  曰:“君命召,不俟驾行矣!”
  琴声连响,一个老者大袖飘飘,缓步走了出来,高额凸
  颡,容貌奇古,笑眯眯的脸色极为和蔼,手中抱着一具瑶琴。
  那书呆子等一伙人齐叫:“大哥!”那人走近前来,向玄
  难抱拳道:“是哪一位少林高僧在此?小老儿多有失礼。”玄
  难合十道:“老衲玄难。”那人道:“呵呵,是玄难师兄。贵派
  的玄苦大师,是大师父的师兄弟罢?小老儿曾与他有数面之
  缘,相谈极是投机,他近来身子想必清健。”玄难黯然道:
  “玄苦师兄不幸遭逆徒暗算,已圆寂归西。”
  那人木然半晌,突然间向上一跃,高达丈余,身子尚未
  落地,只听得半空中他已大放悲声,哭了起来。玄难和公冶
  乾等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此人这么一大把年纪,哭泣起来却
  如小孩一般。他双足一着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胡子,两
  只脚的脚跟如擂鼓般不住击打地面。哭道:“玄苦,你怎么不
  知会我一声,就此死了?这不是岂有此理么?我这一曲《梵
  音普安奏》,许多人听过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却说此曲之中,
  大含禅意,听了一遍,又是一遍。你这个玄难师弟,未必有
  你这么悟性,我若弹给他听,多半是要对牛弹琴、牛不入耳
  了!唉!唉!我好命苦啊!”
  玄难初时听他痛哭,心想他是个至性的人,悲伤玄苦师
  兄之死,忍不住大恸,但越听越不对,原来他是哀悼世上少
  了个知音人,哭到后来,竟说对自己弹琴乃是“对牛弹琴”。
  他是有德高僧,也不生气,只微微一笑,心道:“这群人个个
  疯疯颠颠。这人的性子脾气,与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这
  真叫做物以类聚了。”
  只听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为了报答知己,苦心
  孤诣的又替你创了一首新曲,叫做《一苇吟》,颂扬你们少林
  寺始祖达摩老祖一苇渡江的伟绩,你怎么也不听了?”忽然转
  头向玄难道:“玄苦师兄的坟墓在哪里?你快快带我去,快,
  快,越快越好。我到他坟上弹奏这首新曲,说不定能令他听
  得心旷神怡,活了转来。”
  玄难道:“施主不可胡言乱语,我师兄圆寂之后,早就火
  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忽地跃起,说道:“那很好,你将他的骨灰给
  我,我用牛皮胶把他骨灰调开了,黏在我瑶琴之下,从此每
  弹一曲,他都能听见。你说妙是不妙?哈哈,哈哈,我这主
  意可好?”他越说越高兴,不由得拍手大笑,蓦地见那美妇人
  倒在一旁,惊道:“咦,七妹,怎么了?是谁伤了你?”
  玄难道:“这中间有点误会,咱们正待分说明白。”那人
  道:“什么误会?是谁误会了?总而言之,伤害七妹的就不是
  好人。啊哟,八弟也受了伤,伤害八弟的也不是好人。哪几
  个不是好人?自己报上名来,自报公议,这可没得说的。”
  那戏子叫道:“大哥,他们打死了五哥,你快快为五哥报
  仇雪恨。”那弹琴老者脸色大变,叫道:“岂有此理!老五是
  阎王敌,阎罗王怎能奈何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