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风波恶立时收刀,又
  待再发,不料手臂回缩,单刀竟尔收不回来,却是给钢板牢
  牢的吸住了。风波恶大惊,运劲一夺,这才使单刀与钢板分
  离,喝道:“邪门之至!你这块铁板是吸铁石做的么?”
  那人笑道:“不敢,不敢!这是老夫的吃饭家伙。”风波
  恶一瞥之下,见那板上纵一道、横一道的画着许多直线,显
  然便是一块下围棋用的棋盘,说道:“希奇古怪,我跟你斗斗!”
  进刀如风,越打越快,只是刀身却不敢再和对方的吸铁石棋
  盘相碰。
  那戏子喘了口气,粗声唱道:“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
  兮奈若何?”忽然转作女子声音,娇滴滴的说道:“大王不必
  烦恼,今日垓下之战虽然不利,贱妾跟着大王,杀出重围便
  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贼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
  韩信是也。”纵身伸掌,向那戏子肩头抓去。那戏子沉肩躲过,
  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啊唷,我汉高祖杀了你韩
  信。”左手在腰间一掏,抖出一条软鞭,刷的一声响,向包不
  同抽去。
  玄难见这几人斗得甚是儿戏,但双方武动均甚了得,却
  不知对方来历,眉头微皱,喝道:“诸位暂且罢手,先把话说
  明白了。”
  但要风波恶罢手不斗,实是千难万难,他自知身受寒毒
  之后,体力远不如平时,而且寒毒随时会发,甚是危险,一
  柄单刀使得犹如泼风相似,要及早胜过了对方。
  四个人酣战声中,大厅中又出来一人,呛啷啷一声响,两
  柄戒刀相碰,威风凛凛,却是玄痛。他大声说道:“你们这批
  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开杀戒了。”他连日苦受寒毒
  的折磨,无气可出,这时更不多问,双刀便向那两个儒生砍
  去。一个儒生闪身避过,另一个探手入怀,摸出一枝判官笔
  模样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和玄痛斗了起来。
  另一个儒生摇头晃脑的说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
  这么大的火气,却不知出于何典?”伸手到怀中一摸,奇道:
  “咦,哪里去了!”左边袋中摸摸,右边袋里掏掏,抖抖袖子,
  拍拍胸口,说什么也找不到。
  虚竹好奇心起,问道:“施主,你找什么?”那儒生道:
  “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我兄弟斗他不过,我要取出兵刃,来
  个以二敌一之势,咦,奇怪,奇怪!我的兵刃却放到哪里去?”
  敲敲自己额头,用心思索。虚竹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上
  阵要打架,却忘记兵器放在哪里,倒也有趣。”又问:“施主,
  你用的是什么兵刃?”
  那儒生道:“君子先礼后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书。”
  虚竹道:“什么书?是武功秘诀么?”那儒生道:“不是,不是。
  那是一部《论语》,我要以圣人之言来感化对方。”
  包不同插口道:“你是读书人,连《论语》也背不出,还
  读什么书?”那儒生道:“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说到
  《论语》、《孟子》、《春秋》、《诗经》,我自然读得滚瓜烂熟,但
  对方是佛门弟子,只读佛经,儒家之书未必读过,我背了出
  来,他若不知,岂不是无用?定要翻出原书来给他看了,他
  无可抵赖,难以强辩,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这叫做‘有
  书为证’。”一面说,一面仍在身上各处东掏西摸。
  包不同叫道:“小师父,快打他!”虚竹道:“待这位施主
  找到兵器,再动手不迟。”那儒生道:“宋楚战于泓,楚人渡
  河未济,行列未成,正可击之,而宋襄公曰:‘击之非君子’。
  小师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样的人见玄痛一对戒刀上下翻飞,招数凌厉之
  极,再拆数招,只怕那使判官笔的书生便有性命之忧,当即
  挥斧而前,待要助战。公冶乾呼的一掌,向他拍了过去。公
  冶乾模样斯文,掌力可着实雄厚,有“江南第二”之称,当
  日他与萧峰比酒比掌力,虽然输了,萧峰对他却也好生敬重,
  可见内力造诣大是不凡。那工匠侧身避过,横斧斫来。
  那儒生仍然没找到他那部《论语》,却见同伴的一枝判官
  笔招法散乱,抵挡不住玄痛的双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
  尚。子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你出手想杀了我的四弟,那便不仁了。颜渊问仁,子曰:‘克
  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夫子又曰:‘非
  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你乱挥双刀,狠
  霸霸的只想杀人,这等行动,毫不‘克己’,那是‘非礼’之
  至了。”
  虚竹低声问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师叔,这人是不是装
  傻?”慧方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次出寺,师父吩咐大家
  小心,江湖上人心诡诈,什么鬼花样都干得出来。”
  那书呆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
  者必有仁。’你勇则勇矣,却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
  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家倘若将你杀了,你当然
  是很不愿意的了。你自己既不愿死,却怎么去杀人呢?”
  玄痛和那书生跳荡前后,挥刀急斗,这书呆子随着玄痛
  忽东忽西,时左时右,始终不离他三尺之外,不住劝告,武
  功显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这家伙如此胡言乱语,显是要
  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绽,立时便乘虚而入。此人武
  功尚在这个使判官笔的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这么一来,
  他以六分精神去防备书呆,只以四分功夫攻击使判官笔的书
  生。那书生情势登时好转。
  又拆十余招,玄痛焦躁起来,喝道:“走开!”倒转戒刀,
  挺刀柄向那书呆胸口撞去。那书呆闪身让开,说道:“我见大
  师武功高强,我和四弟二人以二敌一,也未必斗你得过,是
  以良言相劝于你,还是两下罢战的为是。子曰:‘参乎!吾道
  一以贯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们做人,
  这‘恕道’总是要守的,不可太也横蛮。”
  玄痛大怒,刷的一刀,横砍过去,骂道:“什么忠恕之道?
  仁义道德?你们怎么在棺材里放毒药害人?老衲倘若一个不
  小心,这时早已圆寂归西了,还亏你说什么‘己所不欲,勿
  施于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
  那书呆子退开两步,说道:“奇哉!奇哉!谁在棺材放毒
  药了?夫棺材者,盛死尸之物也。子曰:‘鲤也死,有棺而无
  椁。’棺材中放毒药,岂不是连死尸也毒死了?啊哟,不对,
  死人是早就死了的。”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你们的棺材里却不放死尸
  而放毒药,只是想毒死我们这些活人。”那书呆子摇头晃脑的
  道:“阁下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矣。此处既无棺材,更
  无毒药。”
  包不同道:“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是小人。”
  指着对面那中年美妇道:“她是女子。你们两个,果然难养得
  很。孔夫子的话,有错的吗?”那书呆子一怔,说道:“‘王
  顾左右而言他。’你这句话,我便置之不理,不加答复了。”
  这书呆与包不同一加对答,玄痛少了顾碍,双刀又使得
  紧了,那使判官笔的书生登时大见吃紧。那书呆晃身欺近玄
  痛身边,说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
  乐何?’大和尚‘人而不仁’,当真差劲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释家,你这腐儒讲什么诗书礼乐,人而
  不仁,根本打不动我的心。”
  那书呆伸起手指,连敲自己额头,说道:“是极,是极!
  我这人可说是读书而呆矣,真正是书呆子矣。大和尚明明是
  佛门子弟,我跟你说孔孟的仁义道德,自然格格不入焉。”
  风波恶久斗那使铁制棋盘之人,难以获胜,时刻稍久,小
  腹中隐隐感到寒毒侵袭。包不同和那戏子相斗,察觉对方武
  功也不甚高,只是招数变化极繁,一时扮演西施,吐言莺声
  啊啊,而且蹙眉捧心,莲步姗姗,宛然是个绝代佳人的神态,
  顷刻之间,却又扮演起诗酒风流的李太白来,醉态可掬,脚
  步东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物,均有一套武功与之配合,
  手中软鞭或作美人之长袖,或为文士之采笔,倒令包不同啼
  笑皆非,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那书呆自怨自艾了一阵,突然长声吟道:“既已舍染乐,
  心得善摄不?若得不驰散,深入实相不?”玄难与玄痛都是一
  惊:“这书呆子当真渊博,连东晋高僧鸠摩罗什的偈句也背得
  出。”只听他继续吟道:“毕竟空相中,其心无所乐。若悦禅
  智慧,是法性无照。虚诳等无实,亦非停心处。大和尚,下
  面两句是什么?我倒忘记了。”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愿
  示其要。”
  那书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师,岂不
  也说‘仁者’?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样的,我劝你还是回头是
  岸,放下屠刀罢!”
  玄痛心中一惊,陡然间大彻大悟,说道:“善哉!善哉!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呛啷啷两声响,两柄戒刀掷
  在地下,盘膝而坐,脸露微笑,闭目不语。
  那书生和他斗得甚酣,突然间见到他这等模样,倒吃了
  一惊,手中判官笔并不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