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萧峰一怔:“怎地他不举掌相迎?又如此不济?”纵身上
  前,抓住他后领提了起来,心中一惊,耳中轰隆隆雷声不绝,
  大雨泼在他脸上身上,竟无半点知觉,只想:“怎地他变得这
  么轻了?”
  这天午间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时,提着他身子为时颇久。武
  功高强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时察觉,但
  这时萧峰只觉段正淳的身子斗然间轻了数十斤,心中蓦地生
  出一阵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便在此时,闪电又是一亮。萧峰伸手到段正淳脸上一抓,
  着手是一堆软泥,一揉之下,应手而落,电光闪闪之下,他
  看得清楚,失声叫:“阿朱,阿朱,原来是你!”
  只觉自己四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抱
  着阿朱的双腿。他知适才这一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
  英雄好汉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况是这个娇怯怯
  的小阿朱?这一掌当然打得她肋骨尽断,五脏震碎,便是薛
  神医在旁即行施救,那也必难以抢回她的性命了。
  阿朱斜倚在桥栏干上,身子慢慢滑了下来,跌在萧峰身
  上,低声说道:“大哥,我……我……好生对你不起,你恼我
  吗?”
  萧峰大声道:“我不恼你,我恼我自己,恨我自己。”说
  着举起手来,猛击自己脑袋。
  阿朱的左手动了一动,想阻止他不要自击,但提不起手
  臂,说道:“大哥,你答允我,永远永远,不可损伤自己。”
  萧峰大叫:“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阿朱低声道:“大哥,你解开我衣服,看一看我左肩。”萧
  峰和她关山万里,同行同宿,始终以礼自持,这时听她叫自
  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
  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
  了。”
  萧峰眼中含泪,听她说话时神智不乱,心中存了万一的
  指望,当即左掌抵住她背心,急运真气,源源输入她体内,盼
  能挽救大错,右手慢慢解开她衣衫,露出她的左肩。
  天上长长的一道闪电掠过,萧峰眼前一亮,只见她肩头
  肤光胜雪,却刺着一个殷红如血的红字:“段”。
  萧峰又是惊奇,又是伤心,不敢多看,忙将她衣衫拉好,
  遮住了肩头,将她轻轻搂在怀里,问道:“你肩上有个‘段’
  字,那是什么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妈妈将我送给旁人之时,在我肩上刺
  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认。”萧峰颤声道:“这‘段’字,
  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间,他们在那阿紫姑娘的
  肩头发见了一个记认,就知道是他们的女儿,你……你……
  看到那记认吗?”萧峰道:“没有,我不便着。”阿朱道:“她
  ……她肩上刺着的,也是一个红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
  一样。”
  萧峰登时大悟,颤声道:“你……你也是他们的女儿?”
  阿朱道:“本来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头刺的字才知。她
  还有一个金锁片,跟我那个金锁片,也是一样的,上面也铸
  着十二个字。她的字是:‘湖边竹,盈盈绿,报平安,多喜乐。’
  我锁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我
  ……我从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却原来嵌着
  我妈妈的名字。我妈妈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这对锁片,
  是我爹爹送给我妈妈的,她生了我姊妹俩,给我们一个人一
  个,带在颈里。”
  萧峰道:“我明白啦,我马上得设法给你治伤,这些事,
  慢慢再说不迟。”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说个清楚,再迟得一会,就
  来不及了。大哥,你得听我说完。”萧峰不忍违逆她意思,只
  得道:“好,我听你说完,可是你别太费神。”阿朱微微一笑,
  道:“大哥,你真好,什么事情都就着我,这么宠我,如何得
  了?”萧峰道:“以后我更要宠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够了,够了,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我无
  法无天起来,那就没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后面,
  偷听爹爹、妈妈,和阿紫妹妹说话。原来我爹爹另外有妻子
  的,他和妈妈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下
  了我妹妹。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妈妈不放他走,两人大
  吵了一场,我妈妈还打了他,爹爹可没还手。后来……后来
  ……没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严,要是知道了这
  件事,定会杀了我妈妈的。我妈妈不敢把我姊妹带回家去。只
  好分送了给人家,但盼日后能够相认,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
  个‘段’字。收养我的人只知道我妈妈姓阮,其实,其实,我
  是姓段……”
  萧峰心中更增怜惜,低声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妈妈将我送给人家的时候,我还只一岁多一点,
  我当然不认得爹爹,连见了妈的面也不认得。大哥,你也是
  这样。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听人家说你的身世,我心里
  很难过,因为咱们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
  电光不住闪动,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突然之间,河边一
  株大树给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将下来。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
  没注意,虽处天地巨变之际,也如浑然不觉。
  阿朱又道:“害死你爹爹妈妈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
  天爷的安排真待咱们太苦,而且,而且……从马夫人口中,套
  问出我爹爹名字来的,便是我自己。我若不是乔装了白世镜
  去骗她,她也决不肯说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说,冥冥中自有
  天意,我从来不相信。可是……可是……你说,能不能信呢?”
  萧峰抬起头来,满天黑云早将月亮遮得没一丝光亮,一
  条长长的闪电过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爷忽然开了眼
  一般。
  他颓然低头,心中一片茫然,问道:“你知道段正淳当真
  是你爹爹,再也不错么?”
  阿朱道:“不会错的。我听到我爹爹、妈妈抱住了我妹子
  痛哭,述说遗弃我姊妹二人的经过。我爹娘都说,此生此世,
  说什么也要将我寻了回来。他们哪里猜得到,他们亲生的女
  儿便伏在窗外。大哥,适才我假说生病,却乔装改扮了你的
  模样,去对我爹爹说道,今晚青石桥之约作罢,有什么过节,
  一笔勾销,再装成我爹爹的模样,来和你相会……好让你……
  好让你……”说到这里,已是气若游丝。
  萧峰掌心加运内劲,使阿朱不致脱力,垂泪道:“你为什
  么不跟我说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
  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
  正淳便是自己至爱之人的父亲,那便该当如何。
  阿朱道:“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么
  想能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能够?我能求你不报这五位亲
  人的大仇么?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
  那终究是不成的。”
  她声音愈说愈低,雷声仍是轰轰不绝,但在萧峰听来,阿
  朱的每一句话,都比震天响雷更是惊心动魄。他揪着自己头
  发,说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来赴这约会!或者你爹
  爹是英雄好汉,不肯失约,那你可以乔装了我的模样,和你
  爹爹另订约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一个遥远的日子里再
  行相会。你何必,何必这样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个人失手害死了别人,可以
  全非出于本心。你当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
  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无意中铸成了大错。”
  萧峰一直低头凝望着她,电光几下闪烁,只见她眼色中
  柔情无限。萧峰心中一动,蓦地里体会到阿朱对自己的深情,
  实出于自己以前的想象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虽是她
  生身之父,但于她并无养育之恩,至于要自己明白无心之错
  可恕,更不必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颤声道:“阿朱,阿朱,
  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为了救你父亲,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
  无心铸成的大错,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抱着她身子站
  了起来。
  阿朱脸上露出笑容,见萧峰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
  自禁的欢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尽头,虽不盼望情郎知道
  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终于知道了……
  萧峰道:“你完全是为了我,阿朱,你说是不是?”阿朱
  低声道:“是的。”萧峰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阿朱道:
  “大理段家有六脉神剑,你打死了他们镇南王,他们岂肯干休?
  大哥,那《易筋经》上的字,咱们又不识得……”
  萧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热泪盈眶,泪水跟着便直洒了下
  来。
  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么?”萧峰道:
  “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个亲妹
  子,咱俩自幼儿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担心她走入
  了歧途。”萧峰强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找了她来跟
  你团聚。”阿朱轻轻的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
  到雁门关外骑马打猎、牧牛牧羊,你说,我妹子也肯去吗?”
  萧峰道:“她自然会去的,亲姊姊、亲姊夫邀她,还不去吗?”
  忽然间忽喇一声响,青石桥桥洞底下钻出一个人来,叫
  道:“羞也不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