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什么亲姊姊、亲姊夫了?我偏不去。”这人
  身形娇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
  萧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后,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
  以他的功夫,本来定可觉察到桥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来雷
  声隆隆,暴雨大作,二来他心神大乱,直到阿紫自行现身,这
  才发觉,不由得微微一惊,叫道:“阿紫,阿紫,你快来瞧瞧
  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桥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
  打架,看个热闹,哪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两个人唠唠叨叨,
  情话说个不完,我才不爱听呢。你们谈情说爱那也罢了,怎
  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说着走近身来。
  阿朱道:“好妹妹,以后,萧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
  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说道:“这个粗鲁难着的蛮子,我才不理
  他呢。”
  萧峰蓦地里觉得怀中的阿朱身子一颤,脑袋垂了下来,一
  头秀发披在他肩上,一动也不动了。萧峰大惊,大叫:“阿朱,
  阿朱。”一搭她脉搏,已然停止了跳动。他自己一颗心几乎也
  停止了跳动,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没了呼吸。他大叫:“阿朱!
  阿朱!”但任凭他再叫千声万声,阿朱再也不能答应他了,急
  以真力输入她身体,阿朱始终全不动弹。
  阿紫见阿朱气绝而死,也大吃一惊,不再嬉皮笑脸,怒
  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你打死了我姊姊。”
  萧峰道:“不错,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应该为你姊姊报
  仇。快,快杀了我罢!”他双手下垂,放低阿朱的身子,挺出
  胸膛,叫道:“你快杀了我。”真盼阿紫抽出刀来,插入自己
  的胸膛,就此一了百了,解脱了自己无穷无尽的痛苦。
  阿紫见他脸上肌肉痉挛,神情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
  退了两步,叫道:“你……你别杀我。”
  萧峰跟着走上两步,伸手至胸,嗤的一声响,撕破胸口
  衣衫,露出肌肤,说道:“你有毒针、毒刺、毒锥……快快刺
  死我。”
  阿紫在闪电一亮之际,见到他胸口所刺的那个青郁郁的
  狼头,张牙露齿,形貌凶恶,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声,转
  身飞奔而去。
  萧峰呆立桥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的
  一声,拍在石栏干上,只击得石屑纷飞。他拍了一掌,又拍
  一掌,忽喇喇一声大响一片石栏干掉入了河里,要想号哭,却
  说什么也哭不出来。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
  脸。那深情关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嘴角。
  萧峰大叫一声:“阿朱!”抱着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声轰隆,大雨倾盆,他一会儿奔上山峰,一会儿又奔
  入了山谷,浑不知身在何处,脑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
  一片空白。
  雷声渐止,大雨仍下个不停。东方现出黎明,天慢慢亮
  了。萧峰已狂奔了两个多时辰,但他丝毫不知疲倦,只是想
  尽量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远陪着阿朱。他嘶声呼
  号,狂奔乱走,不知不觉间,忽然又回到了那青石桥上。
  他喃喃说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杀了我,
  给他女儿报仇。”当下迈开大步,向小镜湖畔奔去。
  不多时便到了湖边,萧峰大叫:“段正淳,我杀了你女儿,
  你来杀我啊,我决不还手,你快出来,来杀我。”他横抱阿朱,
  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无声,无人出来。
  他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踢开板门,走进屋去,叫
  道:“段正淳,你快来杀我!”屋中空荡荡的,竟一个人也没
  有。他在厢房、后院各处寻了一遍,不但没见段正淳和他那
  些部属,连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中用具陈设
  一如其旧,倒似是各人匆匆离去,仓猝间什么东西也不及携
  带。
  他心道:“是了,阿紫带来了讯息,只道我还要杀她父亲
  报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属也必逼他
  远走高飞。嘿嘿,我不是来杀你的,是要你杀我,要你杀我。”
  又大叫了几声:“段正淳,段正淳!”声音远远传送出去,但
  听得疾风动竹,簌簌声响,却无半点人声。
  小镜湖畔、方竹林中,寂然无人,萧峰似觉得天地间也
  只剩下了他一人。自从阿朱断气之后,他从没片刻放下她身
  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气内力输入她体内,只盼天可怜见,又
  像上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样,重伤不死。但上次是玄慈
  方丈以大金刚掌力击在萧峰手中铜镜之上,阿朱不过波及受
  震,这次萧峰这一掌却是结结实实的打正在她胸口,如何还
  能活命?不论他输了多少内力过去,阿朱总是一动也不动。
  他抱着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从早晨坐到午间,从午
  间又坐到了傍晚。这时早已雨过天青,淡淡斜阳,照在他和
  阿朱的身上。
  他在聚贤庄上受群雄围攻,虽然众叛亲离,情势险恶之
  极,却并未有丝毫气沮,这时自己亲手铸成了难以挽回的大
  错,越来越觉寂寞孤单,只觉再也不该活在世上了。“阿朱代
  她父亲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报仇。我还有什么事情
  可做?丐帮的大业,当年的雄心壮志,都已不值得关怀。我
  是契丹人,又能有什么大业雄心?”
  走到后院,见墙角边放着一柄花锄,心想:“我便永远在
  这里陪着阿朱罢?”左手仍是抱着阿朱,说什么也舍不得放开
  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锄,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个坑,又掘
  了一个坑,两个土坑并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来,多半要挖开坟来看个究竟。须得在
  墓前竖上块牌子才是。”折了一段方竹,剖而为二,到厨房中
  取厨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厢房。见桌上放着纸墨笔砚。他将
  阿朱横放在膝头,研了墨,提起笔来,在一块竹片上写道:
  “契丹莽夫萧峰之墓”。
  拿起另一块竹片,心下沉吟:“我写什么?‘萧门段夫人
  之墓’么?他虽和我有夫妇之约,却未成婚,至死仍是个冰
  清玉洁的姑娘,称她为‘夫人’,不亵渎她么?”
  心下一时难决,抬起头来思量一会,目光所到之处,只
  见壁间悬着一张条幅,写得有好几行字,顺着看下去:
  “含羞倚醉不成歌,纤手掩香罗。偎花映烛,偷传深意,
  酒思入横波。看朱成碧心迷乱,翻脉脉,敛双蛾。相见时稀
  隔别多。又春尽,奈愁何?”
  他读书无多,所识的字颇为有限,但这阕词中没什么难
  字,看得出是一首风流艳词,好似说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
  样怎样又说相会时刻少,分别时候多,心里发愁。他含含糊
  糊的看去,也没心情去体会词中说些什么,随口茫茫然的读
  完,见下面又写着两行字道:“书少年游付竹妹补壁。星眸竹
  腰相伴,不知天地岁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
  萧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岁
  月也。大理段二醉后狂涂。大理段二,嗯,这是段正淳写给
  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妈妈的风流事。怎地堂
  而皇之的挂在这里,也不怕丑?啊,是了,这间屋子,段正
  淳的部属也不会进来。”
  当下也不再理会这个条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
  样写?”自知文字上的功夫太也粗浅,多想也想不出什么,便
  写了“阿朱之墓”四个字。放下了笔,站起身来,要将竹牌
  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后自杀。
  他转过身来,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条幅一瞥,
  蓦地里跳将起来,“啊哟”一声叫,大声道:“不对,不对,这
  件事不对!”
  走近一步,再看条幅中的那几行字,只见字迹圆润,儒
  雅洒脱。他心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大声道:“那封信!带头大哥
  写给汪帮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这样的,完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是不会辨认笔迹,但这条幅上的字秀
  丽圆熟,间格整齐,那封信上的字却歪歪斜斜、瘦骨棱棱,一
  眼而知出于江湖武人之手。两者的差别实在太大,任谁都看
  得出来。他双眼睁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条幅上的字,似乎要
  从这几行字中,寻觅出这中间隐藏着的大秘密、大阴谋。
  他脑海中盘旋的,尽是那晚在无锡城外杏子林中所见到
  的那封书信,那封带头大哥写给汪帮主的信。智光大师将信
  尾的署名撕下来吞入了肚中,令他无法知道写信之人是谁,但
  信上的字迹,却已深深印入他脑海之中,清楚之极。写信之
  人,和写这张条幅的“大理段二”绝非一人,决无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带头人哥”托旁人代写?他略一思索,便
  知决无可能。段正淳能写这样一笔好字,当然是拿惯笔杆之
  人,要写信给汪帮主,谈论如此大事,岂有叫旁人代笔之理?
  而写一首风流艳词给自己情人,更无叫旁人代笔之理。
  他越想疑窦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带头大哥不是段正
  淳?莫非这幅字不是段正淳写的?不对,不对,除了段正淳,
  怎能有第二个‘大理段二’写了这种风流诗词挂在此处?难
  道马夫人说的是假话?那也不会。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识,一
  个地北,一个天南,一个是草莽匹夫的孀妇,一个是王公贵
  人,能有什么仇怨,会故意捏造假话来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