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3
  但他杀我义父
  乔三槐夫妇,害我恩师玄苦师父,那便是绝不可恕的恶行,难
  道这中间另有别情吗?”他行事绝不莽撞,当下正面相询,要
  他亲口答复,再定了断,待见段正淳脸上深带愧色,既说铸
  成大错,一生耿耿不安,又说今日重得见到一个当年没了爹
  娘的孩子,至于杀乔三槐夫妇、杀玄苦大师等事,他自承是
  “行止不端,德行有亏”,这才知千真万确,脸上登如罩了一
  层严霜,鼻中哼了一声。
  阮星竹忽道:“他……他向来是这样的,我也没怎……怎
  么怪他。”萧峰向她瞧去,只见她脸带微笑,一双星眼含情脉
  脉的瞧着段正淳,心下怒气勃勃,哼了一声,道:“好!原来
  他向来是这样的。”转过头来,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
  在那座青石桥上相候,有事和阁下一谈。”
  段正淳道:“准时必到。大恩不敢言谢,只是远来劳苦,
  何不请到那边小舍之中喝上几杯?”萧峰道:“阁下伤势如何?
  是否须得将养几日?”他对饮酒的邀请,竟如听而不闻。段正
  淳微觉奇怪,道:“多谢乔兄关怀,这点轻伤也无大碍。”
  萧峰点头道:“这就好了。阿朱,咱们走罢。”他走出两
  步,回头又向段正淳道:“你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带来
  了。”他见范骅、华赫艮等人都是赤胆忠心的好汉,若和段正
  淳同赴青石桥之会,势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段正淳觉得这人说话行事颇为古怪,自己这种种风流罪
  过,连皇兄也只置之一笑,他却当众严词斥责,未免过分,但
  他于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凭尊兄吩咐。”
  萧峰挽了阿朱之手,头也不回的径自去了。
  萧峰和阿朱寻到一家农家,买些米来煮了饭,又买了两
  只鸡熬了汤,饱餐了一顿,只是有饭无酒,不免有些扫兴。他
  见阿朱似乎满怀心事,一直不开口说话,问道:“我寻到了大
  仇人,你该当为我高兴才是。”
  阿朱微微一笑,说道:“是啊!我原该高兴。”萧峰见她
  笑得十分勉强,说道:“今晚杀了此人之后,咱们即行北上,
  到雁门关外驰马打猎、牧牛放羊,再也不踏进关内一步了。唉,
  阿朱,我在见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杀得他一家鸡犬不
  留。但见此人倒有义气,心想一人做事一人当,那也不用找
  他家人了。”阿朱道:“你这一念之仁,多积阴德,必有后福。”
  萧峰纵声长笑,说道:“我这双手下不知已杀了多少人,还有
  什么阴德后福?”
  他见阿朱秀眉双蹙,又问:“阿朱,你为什么不高兴?你
  不喜欢我再杀人么?”阿朱道:“不是不高兴,不知怎样,我
  肚痛得紧。”萧峰伸手搭了搭她脉搏,果觉跳动不稳,脉象浮
  躁,柔声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风寒。我叫这老妈妈煎一
  碗姜汤给你喝。”
  姜汤还没煎好,阿朱身子不住发抖,颤声道:“我冷,好
  冷。”萧峰甚是怜惜,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阿朱道:
  “大哥,你今晚得报大仇,了却这个大心愿,我本该陪你去的,
  只盼待会身子好些。”萧峰道:“不!不!你在这儿歇歇,睡
  了一觉醒来,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级来啦。”
  阿朱叹了口气,道:“我好难过,大哥,我真是没有法子。
  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着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
  开……你……你一个人这么寂寞孤单,我对你不起。”
  萧峰听她说来柔情深至,心下感动,握住她手,说道:
  “咱们只分开这一会儿,又有什么要紧?阿朱,你待我真好,
  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样报答才是。”
  阿朱道:“不是分开一会儿,我觉得会很久很久。大哥,
  我离开了你,你会孤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
  带我到雁门关外,咱们便这么牧牛放羊去。段正淳的怨仇,再
  过一年来报不成么?让我先陪你一年。”
  萧峰轻轻抚着她头上的秀发,说道:“好容易撞见了他,
  今晚报了此仇,咱们再也不回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远不及
  我,他也不会使‘六脉神剑’,但若过得一年再来,那便要上
  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脉神剑’的高
  手,你大哥就多半要输。不是我不听你的话,这中间实有许
  多难处。”
  阿朱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我不该请你过一年再去
  大理找他报仇。你孤身深入虎穴,万万不可。”
  萧峰哈哈一笑,举起饭碗来空喝一口,他惯于大碗大碗
  的喝酒,此刻碗中空无所有,但这么作个模样,也是好的,说
  道:“若是我萧峰一人,大理段家这龙潭虎穴那也闯了,生死
  危难,浑不放在心上。但现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你一
  辈子,萧峰的性命,那就贵重得很啦。”
  阿朱伏在他的怀里,背心微微起伏。萧峰轻轻抚摸她的
  头发,心中一片平静温暖,心道:“得妻如此,复有何憾?”霎
  时之间,不由得神驰塞上,心飞关外,想起一月之后,便已
  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骑马并驰,打猎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敌人
  侵害,从此无忧无虑,何等逍遥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贤庄中
  救他性命的黑衣人大恩未报,不免耿耿,然这等大英雄自是
  施恩不望报,这一生只好欠了他这番恩情。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阿朱伏在他怀中,已然沉沉睡
  熟。萧峰拿出三钱银子,给了那家农家,请他腾了一间空房
  出来,抱着阿朱,放在床上,给她盖上了被,放下了帐子,坐
  在那农家堂上闭目养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两个多时辰,开门出来,只见新月已斜挂树顶,西
  北角上却乌云渐渐聚集,看来这一晚多半会有大雷雨。
  萧峰披上长袍,向青石桥走去。行出五里许,到了河边,
  只见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边半天已聚满了黑云,偶尔黑
  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闪电过去,反而
  更显得黑沉沉地。远处坟地中磷火抖动,在草间滚来滚去。
  萧峰越走越快,不多时已到了青石桥头,一瞧北斗方位,
  见时刻尚早,不过二更时分,心道:“为了要报大仇,我竟这
  般沉不住气,居然早到了一个更次。”他一生中与人约会以性
  命相拚,也不知有过多少次,对方武功声势比之段正淳更强
  的也着实不少,今晚却异乎寻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
  股一往无前、决一死战的豪气。
  立在桥边,眼看河水在桥下缓缓流过,心道:“是了,以
  往我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今晚我心中却多了一个阿朱。嘿,
  这真叫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底平
  添了几分柔情,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着我
  站在这里,那可有多好。”
  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己差得太远,今晚的拚斗不须挂
  怀胜负,眼见约会的时刻未至,便坐在桥边树下凝神吐纳,渐
  渐的灵台中一片空明,更无杂念。
  蓦地里电光一闪,轰隆隆一声大响,一个霹雳从云堆里
  打了下来。萧峰睁开眼来,心道:“转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
  罢?”
  便在此时,见通向小镜湖的路上一人缓步走来,宽袍缓
  带,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萧峰前面,深深一揖,说道:“乔帮主见召,不知
  有何见教?”
  萧峰微微侧头,斜睨着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烧将上
  来,说道:“段王爷,我约你来此的用意,难道你竟然不知么?”
  段正淳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为了当年雁门关外之事,
  我误听好人之言,受人播弄,伤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
  尽身亡,实是大错。”
  萧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死我
  恩师玄苦大师?”
  段正淳缓缓摇头,凄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岂知越
  陷越深,终至难以自拔。”
  萧峰道:“嘿,你倒是条爽直汉子,你自己了断,还是须
  得由我动手。”
  段正淳道:“若非乔帮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间便已命
  丧小镜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阁下之赐。乔帮主要取在下性
  命,尽管出手便是。”
  这时轰隆隆一声雷响,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的洒将下来。
  萧峰听他说得豪迈,不禁心中一动,他素喜结交英雄好
  汉,自从一见段正淳,见他英姿爽飒,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
  若是寻常过节,便算是对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
  相偕去喝上几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岂能就此放
  过?他举起一掌,说道:“为人子弟,父母师长的大仇不能不
  报。你杀我父亲、母亲、义父、义母、受业恩师,一共五人,
  我便击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后,是死是活,前仇一笔勾销。”
  段正淳苦笑道:“一条性命只换一掌,段某遭报未免太轻,
  深感盛情。”
  萧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绝,只怕萧峰这掌力
  你一掌也经受不起。”说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
  的一声击了出去。
  电光一闪,半空中又是轰隆隆一个霹雳打了下来,雷助
  掌势,萧峰这一拳击出,真具天地风雷之威,砰的一声,正
  击在段正淳胸口。但见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拍的一声
  撞在青石桥栏干上,软软的垂着,一动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