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作者:金庸    更新:2021-11-24 03:02
  众人望望苗若兰,又望望宝树,静待两
  人之中有谁来解开这个疑团。
  忽然之间,站在一旁侍候茶水的一个仆人说道:“小姐,
  你好心有好报。想来那个可怜的孩子定是好好的活着。”他话
  声甚是嘶哑。众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他白发萧索,年纪已
  老,缺了一条右臂,用左手托着茶盘,一条粗大的刀疤从右
  眉起斜过鼻子,一直延到左边嘴角。众人心想:“此人受此重
  伤,居然还能挨了下来,实是不易。”
  苗若兰叹道:“我听了爹爹讲的故事之后,常常暗中祝告,
  求老天爷保佑这孩子长大成人。只是我盼望他不要学武,要
  像我这样,一点武艺也不会才好。”
  众人一怔,都感奇怪:“瞧她这副文雅秀气的样儿,自是
  不会武艺,但她是‘打遍天下无敌手’金面佛苗大侠的爱女,
  难道她父亲竟不传授一两手绝技给她?”
  苗若兰一见众人脸色,已知大家心意,说道:“我爹说道,
  百余年来,胡苗范田四家子孙怨怨相报,没一代能得善终。任
  他武艺如何高强,一生不是忙着去杀人报仇,就是防人前来
  报仇。一年之中,难得有几个月安乐饭吃,就算活到了七八
  十岁高龄,还是给仇家一刀杀死。练了武功非但不能防身,反
  足以致祸。所以我爹立下一条家训,自他以后,苗门的子孙
  不许学武。他也决不收一个弟子。我爹说道:纵然他将来给
  仇人杀了,苗家子弟不会武艺,自然无法为他报仇。那么这
  百余年来愈积愈重的血债,愈来愈是纠缠不清的冤孽,或许
  就可一笔勾销了。”宝树合十道:“善哉,善哉!苗大侠能如
  此大彻大悟,甘愿让盖世无双的苗家剑剑法自他而绝,虽是
  武林的大损失,却也是一件大大善事。”
  苗若兰见那脸有刀疤的仆人目中发出异光,心中微感奇
  怪,向宝树道:“我进去歇歇,大师跟各位伯伯叔叔,失陪了。”
  说着裣衽行礼,进了内堂。
  宝树道:“苗姑娘心地仁慈,不忍再听此事。她既有意避
  开,老衲就跟各位说说。”
  这一日自清晨起到此刻,只不过几个时辰,日未过午,但
  各人已经历了许多怪异之事,心中存了不少疑团,都是急欲
  明白真相。
  只听宝树说道:“自从闯王的四大卫士相互仇杀以后,四
  家子孙百余年来斫杀不休。只是那姓胡的卖主求荣,为武林
  同道所共弃,所以每次大争斗,胡家子孙势孤,十九落在下
  风。可是胡家的家传武功当真厉害无比,每隔三四十年,胡
  家定有一两个杰出的子弟出来为上代报仇,不伦是胜是败,总
  是掀起了满天腥风血雨。
  “苗范田三家虽然人众力强、得道多助,但胡家常在暗中
  忽施袭击,令人防不胜防。雍正初年,苗范田三家为了争夺
  掌管闯王的军刀,起了争执。偏巧胡家又出了一对武功极高
  的兄弟,一口气伤了三家十多人。三家急了,由田家出面,邀
  请江湖好手,才齐心合力杀了胡氏兄弟。这一年大江南北的
  英雄豪杰聚会洛阳,结盟立誓,从此闯王军刀由天龙门田氏
  执掌,若是胡家后人再来寻畔生事,由天龙田氏拿这口军刀
  号召江湖好汉,共同对付。天下英雄只要见到军刀,不论身
  有天大的要事,都得搁下了应召赴义。
  “这件事过得久了,后人也渐渐淡忘了。只是天龙门掌门
  对这口宝刀始终十分重视。听说天龙门后来分为南宗北宗,两
  宗每隔十年,轮流掌管。阮师兄、殷师兄,我说得可对么?”
  阮士中和殷吉齐声道:“大师说得不错。”
  宝树笑了笑道:“事隔多年,天龙门门下虽然都知这刀是
  本门的镇门之宝,但此刀到底来历如何,却已极少有人考究。
  时日久了,原也难怪。只是和尚有一事不明,却要请教曹兄。”
  曹云奇大声道:“什么事?”宝树道:“老衲曾听人说过,天龙
  门新旧掌门交替之时,老掌门必将此刀来历说与新掌门知晓。
  怎地曹兄荣为掌门,竟然不知,难道田归农田老掌门忘了这
  一条门规么?”
  曹云奇胀红了脸,待要说话,田青文接口道:“寒门不幸,
  先父突然去世,来不及跟曹师哥详言。”宝树道:“这就是了。
  唉,此刀我已第二次瞧见。首次见到之时,屈指算来已是二
  十七年之前的事了。”田青文心道:“苗姑娘约莫十七八岁年
  纪,她说那场惨事发生在她出世之前十年,正是二十七年之
  前。那么这和尚见到此刀,看来会与苗姑娘所说的事有关。”
  四
  只听宝树说道:“那时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隶沧州乡下的
  一个小镇上行医为生。沧州民风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学过三
  拳两脚。老衲做的是跌打医生,也学过一点武艺。那小镇地
  处偏僻,只五六百居民。老衲靠一点儿医道勉强糊口,自然
  养不起家,说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腊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面汤睡了,正在做梦发了
  大财,他妈的要娶个美貌老婆,忽听得嘭嘭嘭一阵响,有人
  用力打门。
  “屋子外北风刮得正紧,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实
  在不想起来,好梦给人惊醒了,更是没好气。但敲门声越来
  越响,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关西口音,不是本
  地人,再不开门,瞧来就要破门而入。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忙
  披衣起来,刚拔开门闩,砰的一响,大门就给人用力推开,不
  是我闪得快,额角准教给大门撞起一个老大瘤子。只见火光
  一晃,一条汉子手执火把,撞了进来,叫道:‘大夫,请你快
  去。’
  “我道:‘什么事?老兄是谁?’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
  他不答我第二句话,左手一挥,当的一响,在桌上丢了一锭
  大银。这锭银子足足有二十两重,我在乡下给人医病,总是
  几十文几百文的医金,哪里见过一出手就是二十两一只的大
  元宝?心中又惊又喜,忙收了银子,穿衣着鞋。那汉子不住
  口的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见他神情粗豪,一
  副会家子的模样,只是脸带忧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钮,一手替我挽了药箱,一手拉了我手
  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门。’他道:‘给偷了什么,都赔你
  的。’拉着我急步而行,走进了平安客店。那是镇上只此一家
  的客店,专供来往北京的驴夫脚夫住宿,地方虽不算小,可
  是又黑又脏。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这般地方歇足?念
  头尚未转完,他已拉着我走进店堂。大堂上烛火点得明晃晃
  地,坐着四五个汉子。拉着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来啦!’各
  人脸现喜色,拥着我走进东厢房。
  “我一进门,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炕上并排躺着四个人,
  都是满身血污。我叫那汉子拿烛火移近细看,见那四人都受
  了重伤,有的脸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被斩去一截。我问道:
  ‘怎么伤成这样子?给强人害的么?’那汉子厉声道:‘你快给
  治伤,另有重谢。可不许多管闲事,乱说乱问。’我心道:
  ‘好家伙,这么凶!’但见他们个个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带兵
  刃,不敢再问,替四人上了金创药,止血包扎停当。
  “那汉子道:‘这边还有。’领我走到西厢,炕上也有三个
  受伤的躺着,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伤。我给上药止了血,又
  给他们服些宁神减疼的汤药。七个人先后都睡着了。
  “那几个汉子见我用药有效,对我就客气些了,不再像初
  时那般凶狠。他们叫店伴在东厢房用门板给我搭一张床,以
  防伤势如有变化,随时可以医治。
  “睡到鸡鸣时分,门外马蹄声响,奔到店前,那一批汉子
  一齐出去迎接。我装睡偷看,只见进来了两人,一个叫化子
  打扮,双目炯炯有神,另一个面目清秀,年纪不大。这两人
  走到炕边察看伤者。受伤的人忙忍痛坐起,对两人极是恭敬。
  我听他们叫那化子为范帮主,叫那青年为田相公。”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田青文道:“我初见令尊的时
  候,姑娘还没出世呢。令尊为人是很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
  副果断干练的模样,今日犹在目前。”田青文眼圈儿一红,垂
  下了头。
  宝树道:“没受伤的几个汉子之中,有一人低声说道:
  ‘范帮主,田相公,张家兄弟从关外一路跟随这点子夫妻南来,
  查得确确实实,铁盒儿确是在点子身上。’”众人听到“铁盒
  儿”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说到正题啦。”
  宝树道:“范帮主点了点头。那汉子又道:‘咱们都候在
  唐官屯接应,派人给您两位和金面佛苗大侠送信。不料给那
  点子瞧破了。他一人拦在道上,说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
  一路跟着我作甚?你们是苗范田三家派来的是不是?”张大哥
  道:“你知道就好啦。”那点子脸一沉,夹手将张大哥的刀夺
  了去,折为两段,抛在地下,说道:“我不想多伤人命,快滚
  吧!”我们见点子手下厉害,一拥而上。张大哥却飞脚去踢他
  娘子的大肚子。那点子大怒,说道:“我本欲相饶,你们竟如
  此无礼!”抢了一把刀,一口气伤了我们七人。’
  “田相公道:‘他还说了些什么话?’那汉子道:‘那点子
  本来还要伤人,他娘子在车中叫道:‘算啦,给你没出世的孩
  子积积德吧’那点子笑了笑,双手一拗,将那柄刀折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