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李翊云    更新:2024-03-22 18:43
  但你完全可能找不到我,那天下午晚些时候,罗兰说。我可能在开会。我可能和朋友及同事外出了。


  你可能拒绝见我,莉利亚说。现在她可能在大巴上,知道她当日疯狂的梦化作了泡影。可那又怎样?她只不过虚度了她生命中的一天。来日方长,未来还会有别的男人。


  她蜷缩在一张扶手椅里,身上裹着罗兰的浴袍。她寻思,之前有没有另一个女人穿过这件浴袍,但那个问题几乎不值得她关心。现在坐在这儿的是她。他坐在床上,身后靠着一叠枕头,一根香烟徐徐地燃烧殆尽。他没有转头与她对视。他知道她在看他。


  莉利亚,你实在是……罗兰说。


  疯子吗?

  不理性。


  可我们重逢了,你很高兴见到我。


  高兴?那真是一个令人向往的词。


  你没赶我走,莉利亚说。


  那又说明什么?罗兰问。


  莉利亚环顾四周。不能说明什么吗,她问,但没等罗兰回答,她先笑出声。瞧你那严肃的表情,她说。


  你太年轻,不懂任何事情的严肃性,罗兰说。我活得够久,知道每件事都有一定后果。


  对你还是对我来说的后果?

  你不是那种向海员和士兵投怀送抱的女孩。假如你跟她们一样,我丝毫不会于心不安。


  噢,那些女孩,莉利亚说。我比你更清楚。


  罗兰又点了一根烟。也许他认为她和那些女孩没多大区别。关于我,有一点你应该知道,她说。


  哪一点?

  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莉利亚说。


  还有呢?

  假如我这样的女孩搅乱你的生活,你这样的男人会厌恶。但假如我们不让你们觉得你们才是决定我们将来命运的人,你们肯定会不乐意。


  天哪,我不想觉得我对你的人生起了任何影响,罗兰说。


  但你想觉得你对另一人的人生起了一定影响吗?


  总有其他人的。到我这个年纪,可想而知,我认识过一些人,罗兰说。我指的是,女人。


  但你也对她们说,天哪,我不想觉得我对你的人生起了任何影响吗?

  是的,但只有一个例外。


  她是谁?

  罗兰笑出声。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你说有个女人,表示你希望我问。如此一来,你掌握了某些我想要的东西,你处于有利的地位,因为你可以拒绝我。人们老是玩这种把戏。


  继续说,罗兰讲。


  哦,只不过我认为你不想当那样的人。


  为什么不想?

  人们玩这类把戏,因为他们信不过自己。我的曾外祖母讲过类似矿工把他们的金子全输光的故事。不是因为他们一无所有,而是他们不相信自己有富贵的命。她说,他们赌博,是为了确定运气站在自己这边。在那种情况下,他们便输了。我不了解你,但我敢说,我没遇见过很多像我这样信赖自己的人。


  真的吗?

  她不确定他的谛听是否纯粹出于无聊,但何必操心那个问题呢,她的愿望是让他再见到她。将来再见。他见到她和记住她是两码事。当你想让自己被另一个人记住时,即等于给了他忘记你的权力。


  好吧,假如你不信,表示你不了解我,莉利亚说。


  证明给我看,那种信赖有什么用。


  我信赖自己会找到你,结果我们重逢了。


  可你确实意识到,这次相遇的可能性多低。十个男人里有九个会躲着你。


  你没有。


  如果下次我想躲起来会怎样?


  那我会找不到你,她说。


  那么怀着你对自己的那份信赖,你会怎么办?

  无所谓,莉利亚说。假如我知道我们到此为止,我会走出这间房,到我转过街角时,我会忘了你。


  你把事情讲得很容易,罗兰说。


  莉利亚记起吉尔伯特·默里阅读报上威廉森先生的广告的模样,比一般人阅读擦鞋或旅行社的广告更用心。莉利亚给吉尔伯特留了一条路,正如罗兰留给她一家酒店的名字一样。为什么自寻烦恼?她说。你有别的女人,我也有别的男人。人总是有的。人好比砖头,你造一座房子,住在里面,过着美好的生活。


  我会把那房子称作监狱,罗兰说。


  告诉我,有哪个人不是生活在某种监狱里。


  这些想法都是怎么跑到你的头脑里去的,莉利亚?

  你以为我一辈子只想着饲料、肥料、做晚饭和整理床铺吗?


  也许还有结婚?


  我母亲过去常说,她很庆幸我生在像我们这样的家庭里。


  因为她看出,你会给其他人制造天大的麻烦吗?

  说说看,假如我生在你的天地里,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我的天地?没有一个属于我的天地。但假如你生在别的地方,你也许可以成为那些苏联代表中的一员。


  即使女的也可以吗?莉利亚问。


  会上有女代表,罗兰说。


  她们是什么样的人?


  比你年长。没你漂亮。


  你想过跟她们干这些吗?莉利亚问,并用抬起的下巴指向那凌乱的床单。


  罗兰笑出声。噢,莉利亚,别装傻。


  那个女人——那个你委实想要觉得自己对她的人生起了一定影响的女人——她比我更漂亮、更年长吗?

  看来你还没有忘记她,罗兰说。她更年长,没错,她的岁数比你我加起来更大。


  漂亮吗?

  漂亮可以用来形容成千上万的女人。但不适用于西德尔·奥格登。


  这些男人是怎么了,莉利亚心想,喜欢谈论千千万万的人。也许罗兰和吉尔伯特并无多少区别。他们必须依靠大得超乎想象的数字来阐述任何微小的观点。


  罗兰继续向莉利亚讲了几件有关西德尔的事。


  将来有一天我能见见她吗?莉利亚问。


  现在你应该深入了解一下男人,罗兰说。我知道你聪明伶俐,但学无止境。


  那么请指教。


  罗兰解释,男人把他生命中的女人分门别类。那样做类似布置房子。有些女人是你祖传的上好家具,他说,所以你把她们摆出来,供大家参观。其他女人中规中矩,宛如墙纸、窗帘、雨伞架,但可以轻易更换。有些是一时冲动买下的,事后你其实想甩掉她们。有些是你偶尔玩赏的精美物品。此外还有生活必需品,比如洗脸盆。


  你的奥格登太太属于哪一类?

  你该问的是,你自己属于哪一类。你不能期盼自己成为一个男人心中的一切。事实上,你必须不惜代价,打消那种妄想。


  那么,我想成为一个男人心中的什么呢?我在你心中是什么?莉利亚明知她不该问。但她想知道答案。


  Rubato

  什么?莉利亚问。


  我不知道你想成为其他男人心中的什么,罗兰说。那点你要自己想清楚。但我会始终把你当成我的Rubato。


  那是什么?莉利亚说。你把那件东西放在哪个房间?

  很遗憾,它不属于任何房子的任何房间,罗兰说。Rubato tempo,偷来的时间。照字面意思是意大利语里的“盗来的时间”。


  哦,要我说,偷来的时间胜过偷来的钱包,莉利亚说。到那时,露西已经到来。这一点使莉利亚多年来回味无穷。罗兰从她身上偷了东西,但她也从罗兰身上偷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