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李翊云    更新:2024-03-22 18:40
  星期一下午,一位访客,某人的女儿,捧着一束巨大的花走进饭厅。这些花是从她前一天参加的一个婚礼上拿来的——德布一下子就查明花的来源。“你们能猜到这家人花了多少钱买花吗——八万美元!”


  “你肯定听错了,”弗兰克说,“一定是八千。”


  “我问了两遍。我已故的丈夫是审计员。我对数字很在行。”


  “我以前有个客人,请我的妻子和我设计一座一年四季开白花的花园,”迈克尔说,“猜,她的预算是多少?三十五万。”


  感到难以置信,仿佛人生还有许多令人惊异的地方——莉利亚思忖,是不是由于衰老、遗忘、惺惺作态,他们已经到了觉得这个世界事事新鲜的地步。可新在哪里?你可以拥有这个世界,仅一次而已。第二次,你有的只是这个世界的壳,如牡蛎的壳一样,即将被磨成粉末,当作他人花园的肥料。


  宣传滨海花园养老院的广告册子上,夸耀住在这儿的人智力高、寿命长:平均年龄八十七岁,百分之六十七拥有硕士或博士学位。然而,按上述标准,低于平均水平的莉利亚,却能轻易领悟到人生有无限的不可思议之处,反之,她的同侪似乎怎么也理解不了那个道理。她努力忍住不指出,在场的每个人想必都干过类似荒谬的事。比尔不是花大钱给他的两个儿子买了旧金山巨人队比赛的贵宾票吗?尽管那晚巨人队赢了,他们走出赛场时仍互不搭腔。大家都听过,格温对着话筒,冲她在新泽西的妹妹大吼,每当东海岸预报将有灾难天气时,她的妹妹就打电话来。我以前跟你讲过,我再跟你讲一次——一般属于话少一方的格温会提高音量——有一个解决办法。一句话:加利福尼亚。什么?地震怎么办?地震来了,我们照样睡觉。大地震?放心,你我活着时,不会有大地震。


  格温,莉利亚有一次说,你难道不明白,你的妹妹不需要你的建议,也不想和你抱着死,她只希望你当听众?


  你根本不了解我们之间的过去,格温回道。


  所以呢?莉利亚心想。过去好比是信用评分。谁把它当作人生的指南,不断查阅?你采取这样或那样的行动,分数变好或变坏,你都得接受那个结果。


  莉利亚搬来滨海花园养老院的决定令她的子女困惑。她健康自立,看得出他们为她预想了另一种结局,过着一切自理的生活,直至寿终。他们不明白的是,她不喜欢独居。不,她不害怕一个人,但她更喜欢在人群中遗世孤立。


  “被恰到好处地记住,每个人是装饰他人内心壁炉架的珍奇古玩”,莉利亚自言自语地引述罗兰的话。这句话经常让她宽大为怀地对待她在滨海花园养老院的同侪。他们也许不会变成一座庄严的半身雕像,或一根孔雀羽毛,或一个古董花瓶,但合起来,他们可以组成一批不错的弹珠。(可别把它们弄丢了,莉利亚。)

  可“被恰到好处地记住”是什么意思?指及时被记住吗?那样或许可以解释罗兰为何如此巨细靡遗地记录他的人生,但及时记住的东西有时也会及时遗忘。抑或,说不定所有及时记住的东西都记忆有误,唯有到我们越过某个时间点,在我们忘记那些事以后,我们才能重新记起它们,那样才叫记得恰到好处。那种记忆发生在什么时候?中年吗?有了孙儿孙女时吗?经历了有人意外死亡后吗?或是意料中的死亡?喂喂,莉利亚幻想询问她遇见的每个人。你已经穿过那道门了吗?什么门,那人会问。那道门,她会说,只开一次的那道,进去以后就不能再出来。那人可能会一头雾水,或动怒,或如果他颇有幽默感(不大可能),他会说,你是指生与死之间的那道门吗?呸,她会回答。你讲的那道门,远没有我心里想的那道门有意思。


  莉利亚尚未通过那道门。她没忘记的事有如此之多。这点她确知无疑,如同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年龄一样有把握,还有她最后一次月经的第一天,体检时,问卷上仍要她填写这项,1987年10月19日(黑色星期一),莉利亚会注上一笔。从未有人问过括号里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人们应当有起码的好奇心。


  “被恰到好处地记住,每个人是装饰他人内心壁炉架的珍奇古玩。”那句话描写的是与另一个女人的邂逅,发生在莉利亚结识罗兰的同一个月里。他和几个朋友在旧金山的一间酒吧,一位仪态万方、口音毫无瑕疵、风姿绰约的女子走上前问道:我可以坐这把椅子吗?

  那群朋友争相同意。你不是本地人吧,女士?他们中的一人问。


  不,我住在对岸,那名女子说。奥克兰。


  罗兰写道,随后他得知这名女子是米特福德姐妹中的一位。莉利亚读到这则日记已是几十年后——即便那时,她仍不得不去图书馆查找米特福德姐妹是谁。莉利亚的问题令图书管理员安德森太太兴奋不已。安德森太太与莉利亚同龄,虽有俄语文学的博士学位,却在当地图书馆工作,一直干到去世前一周。莉利亚每年向安德森太太打听一次一个名叫罗兰·布莱的加拿大作者。他们初次相识时,他曾告诉她,有朝一日,他会成为知名作家,她应当留心他的名字。安德森太太从未问过莉利亚原因,但像对待工作分内的挑战般搜索查寻。真不可思议,一个女人的执念有时会变成另一个女人的,但那些捡拾他人人生片段的人想必是最寂寞的。安德森夫妇没有小孩。安德森先生的正职是家庭律师,下班后和周末时,担任少年棒球联盟队的教练。也许莉利亚时不时的问题和请求正满足了安德森太太的需要。当她终于发现罗兰的日记后——天知道她怎么找到的,她是个很有耐心和毅力的女人——她订购了两册,一册给莉利亚,一册给她自己。你认识这位作者吗?安德森太太在告诉莉利亚她已翻阅完罗兰的日记后说。他是我母亲那边的一位远亲,莉利亚回道。他是我们这个世纪遗留下来的那种老古董之一,不是吗?安德森太太说。


  安德森太太可能一辈子不会发现罗兰的日记。但话说回来,莉利亚可能从未遇见罗兰。事件发生的顺序不同,但人生还是一样,充满无法被记得恰到好处的怪事。


  人像花一样。有些生来是稀有品种,由指派的持资格证书的园丁照料,它们开花时,人们排队争睹。有些即使长在普通的花园里也需栽培和养护。有些像羽扇豆和罂粟那样常见。然而最终,所有的花为了相同的目的而绽放,没有一朵持久不败,除非把它们夹在书里。一旦保存下来,花朵略呈灰色、半透明、薄得了无生气,莉利亚总是把赫蒂·布莱的皮肤想成那样。莉利亚从未见过赫蒂,但她从罗兰的日记中获悉,赫蒂的一项嗜好是把花压平保存。想象一下赫蒂留给罗兰的六七十年里积攒的花。不,莉利亚无法想象。这么做有点像恶作剧。住在莉利亚对面房间的玛丽安娜有一次邀请莉利亚去看她压的花,据玛丽安娜说,这项嗜好始于她丈夫死后。莉利亚强忍着没称玛丽安娜是花的连环杀手。好吧,她不该斥责玛丽安娜,跟赫蒂比起来,她的罪过是小巫见大巫。


  西德尔·奥格登逝于1969年。赫蒂·布莱逝于1987年。但只要罗兰在世,她们想必并未实际消亡。人们讲的,回忆使亡故的人继续活着——相信那种谬论没有坏处,就像因为喜欢另一个牌子的牙膏广告而改换牙膏没有坏处一样。罗兰活着时,西德尔和赫蒂想必如同花朵,仍在他头脑的阳光房里盛开。但他死了,她们变成他日记里没有生命的标本。


  一旦莉利亚过世,他也会是同样的命运。


  哦,罗兰,在我们变成夹在书里的压花前,最好来个人接手你。我们不能像赫蒂那样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