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和他的朋友来牧场玩的前一周，威廉森先生的女儿玛吉得了风疹，还传染给雇来打扫房间的两个姑娘。为照料这几个被隔离起来的女孩，威廉森太太把她年纪更小的孩子送去她表亲家，身边急需一位女帮手。莉利亚的双胞胎妹妹玛戈和露西尔年纪还小，不能让她们目睹爱情肮脏的一面，在经过与威廉森先生讨价还价、争取到比两员正式女工更高的薪酬后，莉利亚答应临时补缺。


  那个周末生意繁忙。有些海员提出付一部分钱，缩短开房时间。几个小时，他们中的一人说，对大家都划算。莉利亚的父亲赚的是客人来牧场骑马的钱，但并非每个小青年都有兴趣多花一笔钱带女友来牧场，而合资双方收入的悬殊只字未被提及。像莉利亚父亲那种男人，永远相信家庭以外的人的判断，轻易把外人的看法当作是他自己的。他会出于友谊帮任何人做事，胜过帮他自己的家人。目光如炬的威廉森先生为自己把一切都谋算好了。


  有个傻瓜父亲，或有个嫁给傻瓜、生下你的母亲，哪样更倒霉？


  罗兰来的那日，莉利亚一肚子火。威廉森先生领他和他的朋友上楼时是下午四五点钟，到那时，她已经因接连换了许多次床单和枕套并不得不吸入他人的秽气而累得筋疲力尽。她听见威廉森先生在道歉，说他们只剩两间房和阁楼临时辟出的一间房。让我们瞧一眼吧，有人回道，接着用另一种语言说了点什么。莉利亚听不出是什么语言，但不管那个男人讲的是什么，即便换了种语言，也不像那些海员的话令她恶心。那男人讲话的口气和电影明星一样，不慌不忙，因为他们有的是钱和时间。


  四个男人跟威廉森先生走入一间房，三个穿着深色西装，一个穿着米黄色西装，搭配一顶同色的浅顶软呢帽。莉利亚立刻认出穿浅色西装的男人是她刚才听见说话声的人。他的衣着非常显眼。


  另外两间房也是这样吗？他问。


  莉利亚比他们早一步溜进那间房。她抬起头，故作惊讶状，正要把一束飞燕草插起来的手中途停住。莉利亚的母亲喜爱野花，把它们插在窗台上的瓶子里，或扎在头发上，不是为了吸引男人的目光，而是把花变成她的盟友，一同对抗男人。莉利亚断定，花在她手里会让真命天子更有亲切感。


  是的，威廉森先生说，但假如你们中有两位先生不介意合住一间房过一晚，我可以加一张帆布床。明天我们会有空房。


  这些房间太小，恐怕没法合住，那个男人说。


  莉利亚笑出声。连那几个外国人里最阴沉的一位也看着她。你好，穿着浅色西装的男人说，什么事这么好笑？


  三间房当然不够你们四个人住，莉利亚说，除非你们中有一位是女士。


  你怎么知道我们不能凑合着住？那个男人对莉利亚说。这几位先生，和我一样，是从战区回来的。我们都经历过更苦的日子。


  她上下打量那几个男人。你们的穿着不是去打仗的模样，她说，你们来这儿也不是为了打仗。而且，你自己说了，这些房间太小。


  威廉森先生对莉利亚说，她的父亲肯定正在等她回去做晚饭。他轻敲他的新手表的表面，严厉地看着莉利亚。


  威廉森先生，记得吗，我全天都要在这儿的？今天玛戈做饭。


  男人和他的朋友商量。他们中一个矮个子、脸蛋胖乎乎、眼睛下面有黑眼袋的男人似乎惊慌起来。当莉利亚的朋友——他已经和她交谈过，并互相微笑过，不是她的朋友还能算什么——说了些安抚他的话后，他回道，“Non”。“Non”，他坚持，其他两个男人也无奈地摇摇头。


  那个男人用他们讲的外国话客气地争辩。他长了一张狭长的脸，皮肤刮得泛青。她慢条斯理地把花重新插了一遍，并抽出一枝，夹在她的右耳后面。她想看看这个之前自我介绍叫罗兰的男人，怎么设法实现他想要的东西。他看上去是那样的人。


  那个矮个子的男人益发板起面孔。罗兰叹了口气，问威廉森先生马关在哪里。骑会儿马也许会使这几位先生心情好一点，他说。


  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莉利亚说。如果你们需要多一间房，我们可以让你住我们家。


  你可以吗？罗兰问。


  莉利亚看出他的眼中燃起希望——他太需要那个房间了——哦，不过你们中有一人得忍受与他的朋友分开住所带来的不便，她说。


  走路仅五分钟，威廉森先生说，并主动提出那个候补房间的房价可以打折。


  罗兰再度与那几个外国人讲话。他们似乎有所疑虑，但他用温和的口吻施压，直到他们同意。威廉森先生问莉利亚可否带罗兰去看他的房间，她故意面有难色。她知道，派她去，威廉森先生可以省去麻烦，不必面对莉利亚的父亲。


  自她的母亲死后，他一直不大正常。一段没有爱的婚姻仍使他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鳏夫。他像伤心过度的丈夫一样，开始对他该干的活丢三落四。一个星期前，他把一袋解开的燕麦留在博的马厩隔间里。多亏海斯——涉及牧场的事，他信得过的人已变成只有他自己——否则博会把那袋燕麦全吃光，胀破肚皮。尚不愿破坏他们父亲的威信的海斯，只把这一差池告诉莉利亚，说未来他们得多加小心。莉利亚和海斯不是特别亲近，但他们俩与父母共处的时光比其他弟妹长。有朝一日，他会子承父业，管理这片老朽的王国。她希望他能娶一个比他们的母亲更适合当妻子和母亲的人。一个没有梦想的女人，这样他将不必扼杀她的梦想。


  莉利亚的父亲说，他能腾出的唯一房间是马厩旁的小屋。楼上的客房呢，莉利亚问。


  罗兰当即说，他无意打扰全家人的生活。


  家里并无客房，但主动提供实际没有的东西是一种愚弄人的方式。人们会感到欣慰或受宠若惊。他们绝不会想到莉利亚是在提供她拿不出的东西。这样做犹如玩游戏，只有莉利亚知道其中的规则。


  人们也经常给予回报。用某些他们确实有的东西。


  住在这儿很安静，没有人会打扰你，莉利亚在带他看了那间小屋后说，屋里有一小块可以坐的地方，角落里摆着一张帆布床。干净得很。


  你们这儿的生意怎么样？罗兰一边问，一边望着莉利亚更换一套寝具。


  不错，莉利亚说。你怎么找到我们这儿的？

  我看到报上的广告。我想，我可以带我的朋友来换个环境透透气。


  他们是什么人？


  你是说，他们是谁？


  他们是外国人，不是吗？他们来自哪个国家？

  欧洲，罗兰说。


  他们多半住过条件更好的地方。


  这儿没什么不好，罗兰说。他们那儿刚打完仗。


  你也是从欧洲来的吗？你是什么人？


  你是说，我是谁吗？我叫罗兰·布莱。我去过很多地方。你是谁？


  我叫莉利亚·利斯卡，家在加利福尼亚的贝尼西亚。


  这话从你嘴里讲出来像一首诗。或一首歌。你练习过吗？


  莉利亚从来不必向谁这样介绍她自己。她生活圈子里的人，无不知道她的名字（还有她父母和她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名字）。那些来牧场的客人不关心她叫什么。男人喜欢的是她的脸蛋和她的身体。假如她不反对，他们会伸出手臂环住她的腰，或把嘴唇贴到她的嘴唇上，但大多数男人懒得装出好奇心，诚如他们懒得掩饰他们的欲望一样。


  我为什么需要练习做我自己？她说。


  那么，你是天生的诗人。


  谁需要诗，莉利亚在那天说，现在她又大声说了一遍：“谁需要诗？”莉利亚太有活力，无法受制于韵脚和节奏、停顿和句号。接下来的两个晚上，她溜进那间小屋——换成别的女人，意志更薄弱、更多愁善感的，也许会把记忆中与罗兰共度的时光当作诗，可把那时光称作诗，犹如把一片无边无垠的罂粟和羽扇豆的花田简化成黄和紫的色块。有个客人就是这么干的。他只身前来，在旅馆住了一周。莉利亚几度试图搭讪，但他不看她，他看的是花。于是她嘲笑他。在可以拥有活的、真的东西的情况下，为何安于一小块画布上某些呆的、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