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李翊云    更新:2024-03-22 18:34
  亲爱的罗兰,很抱歉,你对你女儿的出生和死亡毫不知情。她像极了你和我:漂亮、难弄。


  每次重读罗兰1946年2月的日记,莉利亚反复在脑中以上面的话作为信的开头,但现在是她第一次把这些话写下来。那时,他坐船从英国前往加拿大,奔向他未来的新娘。莉利亚怀着露西,预产期已过一周。她不介意这个宝宝在她腹中再多待些时间。她的婆婆及像她那样的女人,对于仓促结婚的夫妇,会盯着日历数日子。


  如果露西死于襁褓中会怎么样?这类故事时有耳闻,婴儿生下来已死或早夭。当然,莉利亚可能因生产而死,但她不是那类会在分娩时死去的女人。就像母马一样——瞅一眼便可知道,哪匹马会在产驹时有麻烦。你无法向不懂的人解释其中的原因。有些人就是生来命大。


  可假如露西从未真正降世,只在莉利亚的子宫内存活了一小段时间呢?莉利亚会不会觉得那是惩罚?抑或解脱?往事一笔勾销,吉尔伯特和她将重新开始。那么他们的婚姻会怎样?


  过早来临的死亡总带有神秘色彩。假设性的过早死亡呢?莉利亚也许会动身去找罗兰。但同样有可能,她已将他遗忘。露西活下来,大概正是为了让莉利亚记住罗兰。露西年纪轻轻地死去,又让莉利亚没办法忘记罗兰。横竖无法与他扯平,不是吗?被遗忘等于落败。注定无法忘记一个人也是落败。莉利亚不甘心落败。


  露西令许多人心碎。除了罗兰。他并非没有心,但他不会让他宝贵的心受伤,连一道刮痕也不行。可怜的露西。不,是可怜的吉尔伯特。他代别人承受了心碎的痛。


  哦,嘘!事到如今没道理生气,只不过今早莉利亚感到有点不舒服。消化不良、胃灼热、心悸,但没有一样十分符合她此刻的感受。可能仅是早餐时关于写作班的谈话搅得她心神不宁。上课的老师是个伊朗裔库尔德女人,美国籍,有人说她风趣得要命,其他人说听不大懂她讲的内容,伊莱恩说她傲慢无礼得令人难以置信。


  “真遗憾,你没选那课。”多洛蕾丝在早餐时对莉利亚说。唠叨是多洛蕾丝唯一精通(或保有)的进取行为,一种战斗力薄弱的武器,好比幼儿厨房玩具组里的玩具刀,却仍给莉利亚留下印痕。不,没有出血,但谁会想到老太婆粗糙的硬皮会对滋扰变得敏感。


  “我很欣慰你上得开心。”莉利亚说。


  “我当然开心啦,”多洛蕾丝说,“只可惜你没有来。”


  莉利亚把多洛蕾丝想象成一只丰腴、烹调得当、烤得金黄的火鸡,怜悯地望着窗外的一只野火鸡说:真遗憾,你只能孤零零地走在黑暗中。这些想法,帮莉利亚多招架了几句多洛蕾丝的同情话。就算莉利亚要循着回忆的路径跋涉去哪里,她也想一个人上路。


  亲爱的罗兰,很抱歉,你对你女儿的出生和死亡毫不知情。她像极了你和我:漂亮、难弄。莉利亚重读了一遍她写的话,又补充道:但不像你我,她不知道怎么利用这两项特质。这些话并未真正道出她想说的,但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