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李翊云    更新:2024-03-22 18:33
  在家具和花园之间,莉利亚向来更喜欢花园。这么讲不是自白,但还是值得把这个事实讲出来,让她的房间知道,她对这个房间没什么感情。屋内的五斗橱和扶手椅是她和吉尔伯特结婚时置办的,跟她一道搬了进来。别的一些家具,像蜕皮似的,在她和诺尔曼结婚时少了几样,后来和米尔特结婚时又少了几样。可搬到滨海花园养老院,性质不是蜕皮,而是截断几根手指。不,是一两截四肢。莉利亚没让自己心生伤感。在送别了她的三任丈夫后,那桌子、椅子、碗橱,还有吉尔伯特的父母送给他们作为结婚礼物的那个老式大衣橱,已透出几分冷漠。犹如朋友和家人,在往棺材上丢了鲜花后,忽然间看上去神思恍惚。他们在考虑自己的晚餐,或他们被还没穿得合脚的新鞋夹痛的脚趾,或他们身上那套黑色西装的干洗费。


  当莉利亚在她的房间里四下走动或从她位于七楼的窗户望向外面的世界时,她真正想念的是她的花园。这些花园是她每搬一个地方而不得不放弃的东西。花园从不会为了谁而将自己连根拔起。花园留在原地,若无其事、用情不专地为新来的人姹紫嫣红。


  “假如我要记述我的人生,我会写写这些花园。”莉利亚说。没人在听,那样正合她意。莉利亚有两副嗓子,一副用来说话给别人听,一副用来说给她自己听。并非只有她一个人是这样,但人们经常误让后一副嗓子混到前一副里。意志薄弱的表现,或衰老的表现——莉利亚不准自己表现出其中任何一点。她用来和住在养老院的同伴讲话的那副嗓子,是她早就选定的,介于这个世界和她自己之间——以不变应万变!她的子女打电话来时,她听上去友好、随和、快活、忙碌——不管怎样,只要能叫他们放心即可。难对付的是凯瑟琳。莉利亚无法只像个外祖母般,糊涂、热心、健忘;她也不能像母亲似的,苛刻、客气或以退为进。凯瑟琳首先是露西的女儿,其次才是莉利亚的外孙女,莉利亚是以露西的名义把这个女孩抚养长大。可你怎么替代一个外孙女死去的母亲与她讲话呢?对死者应尽的义务,真的可以通过对生者尽义务来补偿吗?


  对女儿来说,母亲始终是一则警示。莉利亚不介意卡萝尔和莫莉这么看待她。露西呢?事情已经过去太久,莉利亚不想关心自己在露西眼中的形象。莉利亚自己的母亲,贪图不可企及的幸福,最终只得牢骚满腹。即便在她应当感到满足的情况下,她也时刻不忘她所受的委屈。例如:肯尼孩提时,脸蛋红润的他睡在他们花园的那棵垂樱树下一个白的柳条摇篮里。莉利亚算了算——当时她八岁,所以她的母亲三十岁。


  但愿他长大后别让太多女孩心碎,她的母亲说。


  只有八岁的莉利亚已能看穿她的母亲。她的愿望正相反。未来,肯尼摧折的人心多得会令他的母亲骄傲。


  可到那时,他的老母亲在他心里将无一席之地,莉利亚的母亲补充道,并亲了小宝宝的每根手指一下。莉利亚厌恶地在一旁看着。她的母亲仅是在等待肯尼长大,一如童话里的女巫等待汉塞尔长胖。莉利亚和她别的弟弟妹妹没能让他们的母亲有同样的胃口。


  他们个个有他们可以评价或喜爱的母亲,但凯瑟琳没有。她不知道她的生命从何而来。


  我是六个孩子里的老大。我父亲的祖上从立陶宛移民到加利福尼亚。我母亲的祖上是密苏里人。我们分别是:莉利亚、海斯、露西尔和玛戈(双胞胎)、杰克和肯尼。我们的父亲喜欢家里人丁兴旺,所以母亲给他生了那么多孩子。她竭尽所能爱她的每个孩子。她只在我们中的一个人身上做到那一点,可在我看来,她选错了人。


  抹掉吗?没错,抹掉。莉利亚不愿她的头脑自作主张地谈论这些事,仿佛有人在听似的。莉利亚一点不喜欢舞台,不是由于害羞或胆怯,而是因为舞台是设定好的东西,任何设定好的东西都令她觉得乏味。


  不过大部分人生活在舞台上。有些人感到自己是被推上舞台的。其他人不断地寻找舞台。若不是幻想那些人个个怀着钦佩或嫉妒在观察他,罗兰恐怕会觉得了无生趣。他有没有把莉利亚算在那些人内?将她与他曾经相识、继而遗忘的其他女子一视同仁?

  从酒吧往回走的路上,大卫说,我不知道你认识这镇上的这么多人。你以前来过吗?没有,我说,这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关键是,我向大卫解释,他们见到我跟人打招呼,暗想,瞧那幸运的家伙,有这么多朋友。然后当我与他们打招呼时,他们会觉得自己幸运,因为他们现在似乎与我扯上了关系。


  上面那篇日记写于1929年7月——莉利亚不必翻开那本书也背得出来,但她喜欢逐字逐句地重读。罗兰所记的是他和他的朋友去爱德华王子岛的事。他曾如此珍爱的那些目光的主人早已作古。是他走运,眼下还有人在此,在注视他,看他,把他看穿,但情深义重,这样他不会觉得自己是光着身子在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噢,话说回来,嚯嚯嚯,他大概会很乐意那样做。)

  长寿是忠诚的前提,真正的报复与真正的效忠一样,除非活到那些会变质的、被称作爱和恨的情感过了存放期,否则没资格自吹真正的报复或真正的效忠。一辈子要活得长,就要清除那些既不值得效忠也不值得报复的人。莉利亚向来更喜欢那类终年不败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