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作者:freesia6    更新:2021-10-31 15:38
  以吉尔伯特的性格,必然不肯留在医院等死。当他发现自己无药可救时,会去哪里?无父无母,无亲无友,他是真真正正的孑然一身,还能去哪里?
  如果连莱特都忘了他,他会不会悄无声息的消失,就像世上从不存在这么一个人?
  吉尔伯特的公寓里没有人,主人走得很匆忙,只带走了现金和少量衣物。妮娜从远处跑来:“码头的大叔说了,有个长得像吉尔的少年来过售票处,想买去多里斯的船票,但没买到。”
  “他不会走。”莱特打断了她的话。桌上积了薄薄一层灰,他用指尖拭过桌面,一个念头突然跳进脑海,他想起还有一个地方没去过。他们在山里有一个秘密基地,是一间守林人的小木屋,每当莱特离家出走时就会躲进木屋里,一呆就是好几天。
  天已经黑了,莱特摸出钥匙打开门,拧亮了灯。屋里空荡荡的,地上凌乱的铺着被褥,放着打开的医疗箱、压缩饼干和瓶装水,证明不久前还有人住着。莱特把箱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出来,好像吉尔伯特躲在里面一样。他摔开箱子,拼命扯着自己的头发。
  “吉尔伯特!”他咆哮道,“你他妈躲到哪里去了!”
  “莱特,外面有脚印!”妮娜跑过来,匆忙喊道。院中一片泥泞,脚印到河岸就断了,莱特一眼就发现有人倒在河畔,头没在河水中。
  “吉尔!”莱特失声道。他急忙把吉尔伯特从河里拉了出来,拭去脸上的泥污。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太久,他的心跳微弱,身体冷得像融化的冰。莱特跪下来,用力按压着他的心脏,直到吉尔伯特的身体像濒死的鱼一样弹起,剧烈咳嗽起来。
  他咳了好一阵子,嘴唇微微颤动着,失去焦距的眼神落在莱特身上,唇畔浮现了一个笑容:“你……回来了啊。”
  这个笑容稀薄的像雪地里的月光,刚成形就散了,他失去了意识。妮娜怯生生的问道:“现在怎么办?去医院吗?”
  “去医院只有等死。”他把吉尔伯特背起来,对妮娜说,“请克莱恩叔叔来一趟。”
  吉尔伯特是在深夜苏醒过来的。月亮升上了中天,天上仍有乌云,可是淡薄了许多。静谧的夜晚里,河流的声音又急又清脆,吉尔伯特专心听着水声,想象着细小的沙砾被水流裹挟奔向前方,跌跌撞撞,身不由己,最终沉入大海。他想,将来这具身体化成骨灰,撒入河流,经过的路程大概和现在差不多。
  脚步声来到了他的身旁,跪坐下来。吉尔伯特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却不想开口。
  “别装睡了,你醒着吧。”莱特说。吉尔伯特仍闭着眼:“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比你以为的更了解你。”
  吉尔伯特无声的笑了:“等死的感觉太糟糕了,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却没有勇气自杀,才被你发现。”
  他顿了顿,又说:“你不该来的。”
  “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扔下你。”
  吉尔伯特偏了偏头,终于把目光投在莱特身上。莱特跪坐在身旁,双手放在膝上,仿佛月光下的一尊雕塑。“抱歉。”他说。
  “你道什么歉?”莱特轻轻扬起嘴角,“明明是我害了你。”
  “你不必内疚。”吉尔伯特躺回去,闭上眼睛,“对我而言,这只是报应。”
  “报应?”
  “我没有和你提过我的过去吧。”吉尔伯特喃喃道,“我的故乡是雪山深处的一个贫穷村庄。我在家里排行第六,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因为太穷了,多一张嘴就多一个负担,我们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挨不够的打。即使这样的生活都没能持续下去,在我八岁时突然爆发了一场急性传染病,村里的人都死了。”
  莱特的身体一震,难以置信的望着吉尔伯特。吉尔伯特静静的说:“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病。我亲眼目睹家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觉得不能再呆在村子里,于是背着妹妹离开,途中发现妹妹已经被感染了,就把她扔在一个雪洞里,自己逃走了。但我逃出去没多久就被革命军捡到了,他们每天给我洗脑,告诉我所有悲剧都是安道尔政府和联军造成的。为了给他们当炮灰,我接受了各种各样的训练,杀了很多人。就在这时,我遇到了人生第一个朋友。他比我年长两岁,性格开朗,笑起来很讨人喜欢。”他艰难的说着,“很……像你。”
  莱特安静的望着他,吉尔伯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潮:“我们约好在一场任务中逃走,渡船离开北方。保险起见,我们没有一起行动,他去确保暗杀对象在车厢内,我去后车安装炸弹。在炸弹即将爆炸的时候,他却被发现了,和车上的警卫缠鬥起来。我本该去帮他的,但……但是我怕极了,一步都挪不动,于是……”
  “你抛弃了他?”莱特问道。吉尔伯特把脸埋进臂间,“是。”他沙哑的说,“我抛弃了他,从火车上跳了下来,亲眼目睹整节车厢被炸成碎片。”
  他好像被抽掉脊骨的风筝,整个人瘫软下来。他惨笑道:“这就是我的过去,只是一个卑鄙的人苟且偷生,一次次抛弃亲友,终于遭到报应的故事。”
  莱特沉默了一会儿,酝酿着措辞:“人们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
  “你不会。”吉尔伯特摇了摇头,“否则就不会在这里了。”
  莱特没有回答。吉尔伯特凝视着他,想在他湛蓝的双眸中寻找故人的影子,却只看到了映在眼里的自己,苍白孱弱,仿佛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莱特,你知道吗?”他轻声说,“这么多年每次见到你,都像在拷问我的灵魂。”
  莱特怜悯的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轻柔:“你告诉我这么多,是因为信任我,还是觉得自己死期将至?”
  “两者都有吧。”
  “那真是荣幸。”莱特低笑道。对吉尔伯特隐瞒的事他不是不好奇,就像钥匙插进了锁眼,总想转动它,但当真相摊平了摆在面前,他却没什么感觉了。
  “那么,要不要赌一把?”他平静的说,“如果你这次能活下去,就为我而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