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7
  她站起来回旅舍去。
  转身,朦胧中只看见有一高大人影挡在她身前,程真吓一大跳。
  那人轻轻对她说:“鲨!”
  程真不敢哭,怕眼泪会在脸上结冰。
  连忙低下头,“你是怎么来的。”
  “程功把地址告诉我。”
  “我希望你嫌烦,不再来见我,又希望你不嫌其烦,找得到我。”
  “只要你在地面,总会见面。”
  他与她并肩走回去。
  “你到了多久?”
  “中午就看你坐在码头上。”
  “为何要等那么久才招呼?”
  “你是风景一部分,我正好欣赏风景。”
  程真微笑,“人活着就是为着耳朵要听这等好话吧。”
  “只要你高兴,我会讲更多。”
  进入旅舍,店主诧异,同程真挤挤眼,表示“追到此地,实属难得”。
  在房间炉火边,二人除下外套。
  程真总共穿了好几层衣服,除之不尽。
  每除一层,使人觉得她原来那么瘦,最后还剩一套凯斯咪衣裤及一件丝棉背心。
  程真笑,“这堆衣服足十公斤。”
  房间的墙壁是一条条原木,小小窗户外有鹅毛飞舞,呵下雪了,典型北国风光。
  孙毓川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跑到炉火边坐下。
  程真说:“我到楼下取晚餐,听说今晚有牧人馅饼及椰菜猪肉碎卷。”
  “什么都好,饥不择食。”
  说也奇怪,没走到厨房已经觉得香,捧着食物奔上楼去,两人大快朵颐,都觉得平生没吃过如此可口的馅饼。
  接着还有香浓甜的咖啡,程真说:“虽死无憾!”
  孙毓川有同感:“做人其实多简单,我们这帮城市人都被宠坏了,以致需索无穷。”
  “所以到渔村来体验生活,回家之后,起码一年间会太太平平过日子。”
  孙毓川黯然,“至多一个月,又故态复萌,为名利权势烦恼。”
  “你说得对。”
  孙毓川看着她,“你真赞同我所说每一句话?”
  程真温和地说:“你远道而来是客,我自然尽力敷衍。”
  他微笑,“假使我俩正式在一起呢?”
  程真一愣,立刻郑重地说:“我俩没有将来,永远不会上起共同生活。”
  孙毓川意外地抬起头来,炉火窜动使他脸色阴晴不定。
  “我擅长许多事,人际关系却并非其中一环,两人在一起,不论同居或结婚,立刻要开始面对开门七件事及众多帐单,有什么意思?我已有一次经验,非常厌倦害怕,不希望再卷入第二次关系,请你做我客人,有缘千里来相会,不必改变现状,我会感激你。”
  这是真心话,讲完之后,用手掩住脸。
  “可是我希望你长伴我身畔。”
  程真笑,“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个人,我脾性急躁,我工作沉闷,不是出差就是埋头苦写,好几小时不讲一句话,你不会喜欢那样一个人长伴身边。”
  孙毓川不语。
  “而你平时,相信亦忙得不可开交,终日开会应酬,家人难以见你一面,让我们维持现状,直至你认为厌倦,何必把好好的我俩逼成一对夫妻。”
  “我己提出分居要求。”
  “那是你在生活上的私人选择,与我无关。”
  孙毓川沉默良久。
  程真恳求:“你了解吗?请说你明白。”
  孙毓川笑笑说:“我仍然想与你在一起。”
  “你不明白!”程真失望。
  “我追不上你,我是老派人。”
  “不,你只是没在感情上吃过苦。”
  孙毓川讶异了,“我此刻就在吃苦。”
  程真感动了,就在这时候,有人敲房门,“程小姐,你女儿及朋友来找你。”
  程真吓一跳,看着孙毓川,“你要不要避一避?”
  孙毓川但然笑问:“我为什么要避?”
  程真登足,“有外人,不方便,你且躲一躲,这是为你好。”
  孙毓川仍然笑,“我藏到衣柜还是床底?”
  外头已经传来程功的声音,“妈妈,你在房里?”
  程真悻悻然,“躲到大地岛也还来找我,有什么事?”
  一边把门打开。
  门外站着程功及汤姆曾。
  程真只得为他们介绍,结果程真发觉尴尬的只有她一个人。
  他们三人大方地颔首招呼,汤姆自动取过饮品走到炉火边座位取暖。
  程真质问女儿:“为何披星戴月赶了来?”
  “我们有话要说,不知你什么时候回家。”
  “既来之,则安之,有话请直说。”
  “汤姆的意思是,他可以让步,但不希望我读建筑,七年太久,他盼望我转系。”
  程真一听,抬高声线,“汤姆曾,人过来!”
  汤姆曾颓然,“程真——”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以婆婆妈妈同爱人讨价还价!”
  “可是——”
  “没有‘可是’、‘但’、‘不过’,你真噜嗦。”
  汤姆曾大叫:“七年后我已经老了。”
  程真说:“你才不会,你少自私,你当心失去程功。”
  汤姆曾一听此言,立刻气馁,低下头,沉吟起来。
  程功微笑,站到母亲身边。
  程真加一句,“又这样又那样,分明是欺侮女友年幼,讨厌!”
  汤姆曾分辩:“我哪有这个意思,我——”住了嘴,一副委屈,像是强盗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程真摊摊手,“爱情不应有附加条件。”
  “我明白。”
  “话已经讲完,你俩不妨打道回府,研究细节。”
  “啊,还有一件事,”汤姆曾看了孙毓川一眼,“董昕与我下个月起拆伙。”
  “那是你们业务上的纠葛。”
  “我觉得是一项损失,为什么?他有无与你说过因由?”
  程真微笑,“我从来不理他的事,他最自由。”
  “我们都羡慕他,可是,他认为你不关心他。”
  程真不再置评,她最讨厌自辩。
  汤姆曾仍然说:“做得好好的,我不明他为何无故提出拆伙要求。”
  程真维持缄默。
  她与女儿拥抱,“这里并非度蜜月的好地方。”
  程功笑,“未必。”
  程功过去与孙毓川寒暄,这些时候,孙毓川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程功见过他好几次,对他有好感,她又颇擅长交际,头头是道地聊起来。
  程真说:“你看,待她毕业,你就添个贤内助,永不拆伙。”
  “啊,”汤姆曾心花怒放,“承你贵言。”
  “她年轻,你们可以多生几个孩子,程功比一般女孩子更渴望有个安定的家,我相信你不会负她所望。”
  “是是是是是。”
  程真叹口气,“老了,女儿都要成家了。”
  “程真,我并非存心瞒你,只是未成事实,不便披露。”
  “我明白,”程真微笑,“你看我女儿多标致,汤姆你真是个幸运儿。”
  “是我知道。”
  “爱护她,对她好,你们会幸福。放心,有事业的男人不易老。”
  汤姆说:“多谢你的祝福。”
  他咳嗽一声,程功马上向他看来,二人已有相当默契,这是好事。
  程真自问没有那么幸运,她与董昕讲话,每句均复述好几次,有时董昕乃充耳不闻。
  一定是她的错。
  凡事先出头认错,什么事都没有。
  汤姆说:“程功,我们走吧,没事了。”
  这时程真反而问:“天色已黑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我们在这间旅舍租了间房间。”
  程真颔首。
  二人退出之后,她与孙毓川沉默一会儿,打断了的话柄不知从何拾起。
  程真只得笑笑说:“看,这就是真实人生,喜欢与否,天天都得应付这种场面,并无选择。”
  “你对付得很好。”
  “不,其实心底很担心程功将来的幸福,”程真斟出酒来,“她幼时,我一见她不开心,便心如刀割。”
  孙毓川微笑。
  “有了感情,同自己的孩子无异。”
  她放下酒杯,过去取过孙的大衣,服侍他穿上。
  他问:“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楼下有车子引擎声,想必是来接你的。”
  “是。”孙毓川有自嘲之意。
  她送他下去。
  鹅毛大雪飞舞,程真把手臂绕进他臂弯,两人似老朋友。
  孙毓川看着她,“回去,你会着凉。”
  程真转身。
  “程真。”他叫住她。
  程真又回过头来。
  “程真,你从来不问几时再见我。”
  她微笑,“我喜欢意外之喜。”
  “你不怕无常?”
  程真耸耸肩膀,“人生总得担当若干不如意事。”
  “我会尽快来见你。”
  “我感谢你努力。”
  他紧紧拥抱她,下巴依然搁程真头顶。
  程真微笑,“这次我恰恰洗了头。”
  两人都泪盈于睫。
  他上车走了。
  程真发觉有一张毛毯盖上她肩膀,她身后是程功,她握住她的手,“女儿大了,照顾妈妈。”这个女儿,失而复得,份外珍惜。
  程功问:“他为什么来去匆匆,时间真的那么紧凑?”
  程真沉吟一会儿,“我想他还没充分准备好。”
  程功说:“抑或,老派人喜欢调情?”
  “亦有可能。”
  “已经拖了这么长的一段日子,他再不提起勇气,只怕你会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