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7
  程真不语,她怕话中露出讥讽之意,何必呢,她的损失决非口舌上占一点点便宜可以补偿。
  要泄愤,除非用更大的报复。
  程真看着程功纤细白皙的脖子,心想,如果控制不住,扑过去,用力扼,要多久才可使她断气?
  想到这里,十分惊恐,又有呕吐的感觉。
  不可以任由思流朝这方面飞去,太危险了。
  程功身量比她高大,打斗起来,未必不是对手,最重要的是,程真非常自爱,世上没有人没有事可以令她陷自己于不义。
  人家已经不爱她了,她更要爱自己。
  想到这里,气渐渐消了。
  此时她决定不再追究。
  她愿意退出成全这个曾经一度叫她妈妈的女孩,由年轻力壮的她来侍候董则师吧。
  想到这里,程真有点悲哀,她一生的爱与恨都是含糊的,她所有的激情都用在工作上了,其余一切,像是可有可无,终于,她进化成今日这样,变为一个没有血性的人。
  程功并没有留意到程真思潮起伏。
  她正用小铜壶为室内植物浇水。
  程真平和地告诉她:“你该走了。”
  她不想再对着她。
  程功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门口停着董昕借给她或是送给她的平治吉普车,她以后再也不必担心开销了。
  程真尽量帮她:“你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是。”程功如释重负。
  “讲吧。”
  “首先,我请你不要怪我。”
  程真微微笑,“你这要求过分,我还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怎么事先就不准我怪你?”
  “囡为,我相信我会伤害你。”
  程真看着程功,笑意不减,“是吗,别高估自己,试试我,你未必得胜。”
  “呵不,我情愿我输。”程功抢着说。
  “那么,祝你得偿所愿,快把话说出来吧。”
  程功坐她面前,低着头,思量如何开口,程真觉得她似陌生人,事到如今,还矫揉做作,似有无限不得意之处,好不讨厌。
  程真想起她母亲一直不喜欢这女孩,还真有点预感,看,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就在这个时候,程真又回忆到当年四处替程功找学校的情形。
  “记得吗,”心又慈了,“那是一个下雨的早上,我们在圣马利书院门口排长龙轮候见校长。”
  程功不住点头。
  “一位教师出来维持秩序,发现了我是她大学同学,立刻给我眼色示意,我们悄悄脱离队伍,到后门打尖……”
  程功接下去,“可是你脚上一双白皮鞋已经泡了汤。”
  她忽然掩脸哭泣。
  程真叹口气,“你有话直说吧,我一定原谅你。”
  “我想辍学结婚。”
  “胡说,”程真温和地斥责她,“结了婚也可以升学。”
  “对方要求我在家做传统妻子。”
  “你爱他吗,愿意为他牺牲学业吗?”
  程功不作正面回答:“他是一个结婚的好对象。”
  “你将来会遇到很多类似的人。”
  程功黯然,“你白栽培我了。”
  程真啼笑皆非,“你少担心我,你有什么非嫁不可的理由?”
  “我能等,我生母不能再等,她需要居留权,有人可以帮到她。”
  程真讶异,“所以你乐意为他牺牲前途?”
  “不不不,他对我那么好,我也很感动,跟着他,我知道我会幸福。”
  “年纪比你大那么多,一定懂得呵护你。”语气还是讽刺了。
  程功诧异,随即颓然,“你已经猜到了。”
  程真颔首,“中年专业人大,事业有基础,经济情况稳定,可惜有前妻,是不是?”
  程功忽然抬起头,“前妻,他有前妻?他说他从来没有结过婚,为什么要瞒我?”
  程真“噫”地一声。
  她一洗疲态,忽然之间,四肢可以随意活动,脑细胞充满生机,“没有前妻?”
  程功答:“我最讨厌男人有前妻,怎么会明知故犯?”
  程真咳嗽一声,“我以为既是中年男子,大概总有前科。”
  “不,汤姆从来没有结过婚!我相信他。”
  汤姆,是汤姆曾。
  程真忽然大笑起来,指着程功,笑得咳嗽。
  董昕误会了,他低估了程功的心眼,自作多情,她讨好他,接受他的礼物,他就以为她是囊中物。
  程真笑得不能停,笑得歇斯底里。
  程功抱怨,“妈妈,你宿酒未醒。”
  程真拭去眼角的泪印,“是,你说得对,我得收敛一点,豪放过了头,就成十三点。”
  程功说:“我正站在三岔路上——”
  程真说:“你放心,我奇www書qisuu網com会与汤姆曾作谈判:结婚管结婚,读书管读书。”
  “他会就范?”
  程真笑,“我是他未来丈母娘,他不敢不听我的。”
  “你不反对婚事?”
  程真反问:“反对有效吗?”
  程功不语。
  “反正我支持你,娘家永远有房间等着你回来住,生了孩子,带回来养。”
  “母亲。”程功紧紧拥抱她。
  程真喃喃说:“失去丈夫不要紧,幸亏女儿仍在身边。”
  “你一定对我很失望。”
  “失望到极点,”程真仍然微笑,“叫曾某人来见我,告诉他,丑女婿终需见岳母。”
  “妈妈,真没想到你会支持我。”
  程真心想,比这更大的事,我都不打算与你计较,她由她带大,半夜起来喂药的苦况历历在目。
  程真说:“你叫他快来,明早我要到纽芬兰。”
  “去哪里?”
  “去圣约翰某渔村度假,我会给你地址,我在甘德下飞机乘车前往目的地。”
  “妈妈,你为什么不能学其他母亲那样上巴黎买名牌时装?”程功有点担心。
  程真说:“我不觉我穿得差。”
  “那当然——”
  “别越描越黑了,”程真温和地说,“去,我要准备行李,那里已经下雪。”
  程功再拥抱她一下离去。
  程真浑身酸软,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年轻真好,打一个转,就叫两个中年男子神魂颠倒,争相献媚。
  不是很久之前,程真也还做得到,后来觉得对事业毫无帮助,反而是项阻滞,故不弹此调。
  打真军那么多年了,一样站得住脚,不屑扮狐媚子。
  她留下地址,傍晚就乘飞机往东部。
  她感激程功救了她。
  程功不是不可以选择董昕的,董与曾同样愿意,可幸程功讨厌有前妻的男人。
  比起她,程真暗暗惭愧,她明知孙毓川有妻室,却仍然勇往直前。
  这使她更加要急急躲到纽芬兰去。
  算一算时间,抵达圣约翰,约是第二天清晨。
  太阳刚升起来,她要乘三小时车才能抵达目的地。
  公路沿海,看到的是浩瀚的大西洋。
  程真幼时并不是一个出色的孩子,贪玩贪吃,对功课不大在意,进步得很慢,读小学时,常考尾三名,一年级小同学看着地球仪,会大声随老师手指之处读出太平洋、大西洋、印度洋,程真茫然不知所措,统共不知是啥东西。
  她沉迷于人鱼公主的遭遇、快乐王子的悲惨结局。
  老师并不喜欢她,程真记得教师们宠爱一个大眼长睫会得说“爸爸自瑞士带来这副皮手套给我”的女孩,她聪明伶俐,成绩很好。
  第8章
  直到去年,程真仍然不服气地与董昕说:“他们看到天才而不认识,活该他们现在要自报上读到关于我的消息!”
  程真见过那女孩,现在当然成年了,眼睛仍然很大,可是人胖了,双眸不再亮丽,在政府机关工作,职位不算高。
  这是大西洋勾起的往事。
  世俗目光也在进步中,已经懂得欣赏比较特别的人与事,否则程真不会成名。
  天气寒冷,并没有下雪,程真不敢怠慢,她穿得很厚,全身滑雪装束,加一件连帽子羽绒长大衣,仍然担心吃不消。
  一路上她沉默,公路上乘客不多,互相问候交谈,程真用围巾蒙着面孔,露出一双黑眼睛,当地游客与华人不多,司机以为她是印第安土著。
  到了旅舍,设备简单,却也齐全,程真休息了一日,第二天随一只小型渔船出发到海中。
  渔船主人是两父子,辛劳竟日,一无所获,风霜面孔沉默而苦闷。
  回到旅舍房间,程真依然有荡漾的感觉,她感喟以后吃鱼不敢吃剩浪费,原来捕鱼这样辛苦。
  她没有睡好。
  一阖上眼便听见董昕的话:“我余生感激你。”
  真没想到有人那么急于要离开她。
  追求的时候,也不是不出过力的,这一部分程真已经不愿意去回忆,好汉不提当年勇。
  清早,她到码头去看渔夫作业。
  远处风景是深深浅浅的灰色,一层一层萧杀的雾纱,揭来揭去,依然浓浓密密。
  这同西岸繁华明媚的都会有天渊之别。
  程真独自坐在码头上。
  顽皮小孩在她身后恐吓地叫:“鲨鱼!”
  她笑着转过头来,“太冷,没有鲨。”
  真的冷,双脚如搁在玄冰之上,寒气由足底穴道升上,很快循环全身,抵达脑袋,叫人牙关打战。
  怪不得程功恳求她到巴黎逛时装店。
  这是她前半生最长的假期,要毫不留情地把它糟蹋掉。
  下午四时许就日落,暮色四处合拢,程真想到童年时在儿童乐园看到的故事:夜之女神把一块深蓝色丝绒拉过天空,罩得大地严严密密,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