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7:07
  程真当夜便去陪他。
  看护轻轻说:“你们这班同事情深意长,真正难得,其实,你可以回去休息,他已没有知觉。”
  程真疲倦地惨笑,“不一定,也许他的灵魂已升上屋顶,正在俯视他自己的躯壳。”
  看护没好气,摇摇头走开。
  又过一夜,赵百川才离开这个世界。
  程真黯然与刘群话别。
  她只能说“尽快把赵小川送过来读书”。
  然后背着行李上飞机,不知恁地,那时十分希望有人送她一程,可是人生往往想什么没什么,不如意事常八九,她重重打赏为她服务好几天的司机,一人登上飞机。
  不知恁地,一阖上眼就看到赵太太愁苦的面孔,她只得唤人取酒来。
  到站几乎酩酊,被服务生唤醒才懂得下飞机。
  程真随着一众走进海关,那是一条长而窄铺地毯的走廓,走着走着,程真忽尔问自己:“我干吗在这里?我明明是中国人。”几乎想打回头,就在那个时刻,有人高声叫她:“程真,是程真吗?”
  停睛一看,是泛亚通讯社一位朋友。
  只得交谈几句,不自觉来到关员面前,顺利过关。
  一出门就看见董昕。
  程真没想到他会亲自来接,暗暗留意他有否对不修边幅的她露出厌恶神情。
  他没有,他脸色凝重,似有心事。
  “程真,我有话说。”
  “请说。”
  “回家坐好才说。”
  程真用手撑着头,“那么重要的事?改天说行不行,今日我实在累。”
  “已经拖太久了,非今天讲不可。”
  程真频频打呵欠。
  二人一言不发到了家。
  开了门,程真嘀咕:“程功没来替我浇花。”
  董昕却说:“你坐下。”
  程真抬起头,“你有话请说吧,别卖关子了。”
  董昕清清喉咙,“你讲得对,程真,我另外有了人。”
  程真耳畔“嗡”地一声。
  这么快。
  这是一个讲效率的世界,董则师自然不甘后人。
  终于不得不分手了,从此以后,他的世界再也不容她踏足,奇怪,她不是已经对他的天地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吗,为什么由他宣布出来,统共不是味道?
  原来,做不做客人,吃不吃这顿饭纯属等闲,可是,由主人说“你不必来,没请你”,感觉又自不同。
  这一刹那,程真但觉多年时间心血泡了汤,不禁气馁,脸色变得煞白。
  董昕全神贯注留意程真神情,见她脸色大变,可是不发一言,沉得住气,倒也佩服。
  程真平时独来独往,自作主张,并非传统贤妻,不过遇到要紧关头,时穷节乃现,她非常沉着大方,董昕总算享受到她的优点。
  半晌,程真说:“每个人都有权追求快乐。”
  董昕清清喉咙,“谢谢你。”
  “祝你幸运。”
  “你也是,程真。”
  “几时把文件准备好,我去签名。”
  “我名下所有财产,依法你占一半。”
  “你十分慷慨。”
  “应该的,耽搁了你这些岁月。”
  程真靠着落地长窗,默默不语,董昕算是有良知的人,知道女性的时间经不起耽搁。
  他试探地问:“仍然是朋友?”
  程真看着他,淡淡答:“可以做朋友,何必离婚?”
  她站起来,预备送客。
  “慢着,”董昕说,“你不问她是谁?”
  程真老实不客气地回答:“坦白说,我才不理会那么多。”
  “可是这次你必须知道。”
  程真光火了,“我已说过我不想知道!”
  “程真,她是程功。”
  程真呆住,一脸问号。
  董昕知道她想再听一遍,“她是程功。”
  程真听见了,第一个反应是“糟糕,事情太坏了,怎么可能一时间失去董昕与程功”,然后立刻想到她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出卖了她,悲哀之意油然而生,令她双手发颤。
  不过她是一个出来做事的人,平时已经练得刀枪不入,越遇大事,越是不动色声,无论如何,不可让敌人知道练门所在,也不可露出伤重楚痛的样子,免得敌人穷追猛打。
  故此董昕那时看到的,只是程真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
  那董昕原本扎好马步前来应战,看到程真没有发招的意思,反而有点慌。
  他尝试解释:“这件事发生没多久,我已争取第一时间向你说个明白,免你受到更大伤害。”
  程真不发一言。
  董昕一想,不对,刚才的话说错了,怕程真恼怒,故另外再添几句:“我很内疚,所以亲自向你交待,愿意作出补偿。”
  程真这时斟了一杯白兰地,坐下来慢慢喝。
  她像是被人在面孔上打了一锤,五孔流血,金星乱冒,可是她知道她不能倒下来,她要努力做完这场戏,她想说几句得体的台词,可是在脑海中翻箱倒柜,都找不到适用的剧本。
  她,程真,也会遇到词穷的时刻,由此可见董昕有多厉害。
  “程功在我们家里生活近十年,她对你始终尊重,我向她解释,在她介入之前,我同你的感情已经死亡。”
  这番话,董昕在过去数日中,大概已经练了三千次,如今说来,自然有金石之声。
  程真靠在安乐椅上,不能动弹,她怕一动就倒在地上,她不能叫对方看到伤口,也不能叫他看到血。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我都明白了,你回去吧。”
  “程真——”
  “文件准备好了,我会来签字。”
  董昕感动了,“程真,我小觑了你,我以为像你那样的脾气,一定会叫我难堪,下不了台,千方百计拖得我们筋疲力尽,可见我是小人之心。”
  程真别转面孔。
  “程真,君子成人之美,我余生感激你。”
  他站起来,开门,离去。
  董昕走了很久,程真才缓缓走过去锁上大门,双腿发软,坐倒在地。
  她几乎要爬回睡房去。
  想到程功初到她家,她陪这小孩去买衣服,程功连内衣裤都没有,从头到脚要重新置,看得出好几天没洗过澡,还得带她去剪头发,皮肤与肠胃都有病,直看了一年医生,脸色这才慢慢红润,可是功课一直追不上。
  是程真天天晚上拨时间出来替她补习,有时累得慌,还撑着眼皮教功课,程功故此不敢不下苦工,这才跑了头马。
  一切历历在目。
  她以为她一生都会是好朋友。
  时常半玩笑半认真地说:“程功,我死了之后,这一切都是你的。”
  没想到那小女孩没耐烦等她死。
  现在果然一切都已属于她。
  程真叹口气。
  怪不得要搬出去住,以便进一步瞒住她,待时机完全成熟才顺理成章掀盅。
  生活经验告诉她,敌人越是逼她吵,她越要维持缄默,以静制动,令对方无可奈何。
  她如果沉不住气炸起来,可要令仇者快,亲者痛。
  这道理谁不懂,可是真做起来,却有一定难度。
  程真觉得头眩,她怕室内氧气不足,推开窗户,探头出去。
  户外已经凉风习习,颇有寒意,吹半晌,程真醒了,心灰意冷。
  那晚她醉倒床上,朦胧间觉得冷,可是没有足够力气把一床被子拉上身子。
  她凄凉地觉得会就此冻死在床上,待邻居发觉。她已是一具尸首。
  天亮了,她听见声音,有人进屋来,一路收拾杂物,那人的脚步声一直走近,推开房门,看到床上的程真,急忙过来扶起她的头,把她身体翻过来。
  这样一动,程真忽然呕吐起来。
  幸亏肚子是空的,吐来吐去白辛苦了喉咙腹腔,她躺下喘气。
  睁开眼,看见扶着她的正是程功,真糟糕,这样狼狈的情形被她看在眼内,窘死了。
  “水。”她呻吟。
  程功一声不响去厨房泡神糊茶。
  她常见程真醉酒,文化界的人就是爱喝,醉死在所不计。
  程真把一碗茶慢慢喝完,觉得灵魂缓缓归位。
  程功轻轻说:“我替你煮了白粥,有肉松酱瓜。”
  程真讶异,她太了解这个孩子,她的演技不至于逼真纯熟到这个地步,这里头还有文章。
  说程功有事瞒着她,可能,不过拆穿后她不会若无其事上门来,她还没练成这种能耐。
  程真忽然明白了,程功还未知道董昕昨日来摊过牌。
  他没告诉她。
  只有那样,程功才会继续充满内疚。
  一个内疚的人是软弱的,比较容易控制。
  董昕竟那么工心计。
  程真更加无言。
  程功冰雪聪明,日后一定可练得与董昕旗鼓相当,不必替她担心。
  这时听得程功说:“喝那么多伤身体,肝脏难以负荷。”
  程真的喉咙就是喝哑的,少女时期声线不知多清脆,“你的功课如何?”
  “还需五年漫漫岁月。”
  “一下子就过去了。”
  “是,都那么讲,可是我希望早些毕业,早些自立。”
  “你母亲来了没有?”
  “上星期到的,喜欢得不得了,正找顾问研究正式移民。”
  程真忽然露出一丝微笑,董昕董昕,以后你有得烦了。
  这个时候笑得出来,程真非常佩服自己。
  也可能笑得太早,董昕也许就是喜欢扮伟大的角色照顾这两母女,好让程功余生感激他。
  “移民其实很简单,要不有才,要不有财,”程功说下去,“可是她偏偏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