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4:42
  “大家都健康快乐。”
  “那么基本?”
  “因为什么都有了,所以特别珍惜这两样。”
  她并没有说实话,但隐瞒得十分有技巧。
  真话会伤害人,特别是多疑的黎子中,他是她的恩人,她有义务使他精神愉快。
  苗红忽然握紧脖子喘息,宴会人烟稠密,她旧病复发,需要药物。
  “今夏,我们便可以搬到衣露申岛去,对你健康有帮助。”
  “太好了。”
  “麦秘书会偕我们同行,我有事务需要她帮忙处理。”
  苗红当然没有异议。
  如心停下笔,想休息一下,碰巧小许在这时候敲门进来。
  “喂,你别打扰我呀!”
  许仲智十分困惑,“我还以为你只是一个古董缸瓦修理专家。”
  “写得怎么样?”
  “情节编排得非常合理,我猜想离事实不远,起码有八九分真实。”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读者。”
  “开头想必一定像你所写那样发展,可是结局呢?”
  如心答:“结局我们已经知道,黎子中孑然一人,孤寂地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病逝。”
  “不不,我指苗红如何终止了她短短的生命。”
  如心抬起头,“呵,那有好几个可能。”
  “说来听听。”
  “我会把几个可能写出来。”
  许仲智笑,“啊,卖关子。”
  “可不是,希望我一支笔可以补情天。”
  那土生子听不懂,“什么天?”
  如心存心叫他胡涂,微笑道:“我的确补过一只雨过天晴的碟子。”
  小许说:“明天我就去学中文。”
  “不准光说不做。”这是亘古收效的激将法。
  “来,如心,我们出城走走。”
  “不,我觉得岛上很好。”
  “你也得接触现实世界。”
  如心忽然问:“你猜苗红有没有出市区逛?”
  小许摇摇头,“黎子中根本不想她与闲杂人等见面,他控制一切,严格挑选她见的每一个人。”
  如心点头。
  那是事实。
  那也是一种绝端缺乏自信的表现,他俩关系实在难以长久维系。
  他爱她已爱到自己也不相信的地步。
  如心取过一张纸,写下几个可能性。
  一、她因病逝世,他不愿意离开她,把她在岛上火化,长伴他左右。
  小许颔首,“我问过上官,哮喘如不获及时治疗,足以致命。”
  如心又写二、她要离开他,引起重大冲突,他错手杀死她。
  许仲智说:“太可怕了。”
  三、她想除去他,可是力不从心,他自卫杀人。
  小许失声惊呼,“还有谁会相信人性?”
  四、她自杀。
  小许答:“是有这四个可能性。”
  如心问:“你猜是哪一个?”
  “我只能选第一个。”
  “假使他及时送她到医院诊治,有什么急症不可痊愈,是他故意拖延使她失去生命。”
  “这黎子中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是凶手。”
  “请勿武断。”
  “我也不想那样说,但他的爱是一种折磨的爱,对方越是痛苦,他越能满足。”
  “可是,她可爱他?”
  “我想是,否则她怎么会甘心留在岛上。”
  小许结论是:“那么一切后果由这两个成年人自负。”
  “那自然。”
  小许为人单纯,“我不知道世上竟有这种爱,听上去比恨还可怕。”
  如心笑了。
  许仲智说:“如果我喜欢一个人,首先要叫她快乐。”
  “你心智正常,当然心平气和。”
  “如心,我们乘船出去。”
  “我还没有写完故事。”
  “每天写一章够了,以三个月时间完成。”
  “三个月?家人会以为我已经失踪。”
  小许说:“我与他们联络过,令妹下星期可来办入学手续。”
  “住宿怎么办?”
  “你忘了在下专门做房屋租务管理。”
  “呵,失敬失敬。”
  他们到市区时已近黄昏,坐在路旁咖啡座看五光十色车水马龙红男绿女。
  可是如心挂着那个故事。
  “苗红去世时应不过二十五岁。”
  犹是红颜。
  许仲智说:“现在我们不谈岛上的事。”
  如心一径说下去,“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我是很享受生活的,一杯茶一场雨一朵花都叫我喜悦,只要身体合理地健康,我不介意活到耄耋。”
  小许说:“我的想法也一样。”
  “所以,”如心十分惋惜,“苗红的生命那样短暂,叫我难过。”
  许仲智说:“来,我带你去一个吃摩洛可菜的地方。”
  “你愿意听关于我姑婆的事吗?”
  “与你有关的事我都爱听。”
  初中毕业后周如心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么多的话。
  到最后,话题还是回到岛上去。
  小许说:“地库的建筑——”
  如心立刻问:“什么地库?”
  “大宅共三层,地下有地库。”
  如心想起来说:“对,你去地窖取过酒。”
  “地窖旁还有两个进口,一间是游戏室,另一间是小型戏院,可坐十多人。”
  如心张大了嘴。
  许仲智马上笑,“宅子太大了,你一时没发觉那两处地方。”
  “你并没有告诉我。”
  小许搔着头,“是我的疏忽,我以为你住上三五天必定会走,且随即会将岛出售,故粗略地交待一番。”
  如心却紧张起来,“游戏室里有什么?”
  “我只见到一张桌球台子。”
  “戏院呢?”
  “布置很精致,有电影银幕、放映室,设备一如试片间。”
  “我这就回去。”
  小许心想,早知就不同你说。
  如心说:“不必送我,路途太远了。”
  小许隔一会儿才缓缓说:“不算远,我有一位同学送女友回家,足足自多伦多送到美国纳华达州。”
  如心也隔了一会儿才问:“他们有无结婚?”
  “没有,三年后他另娶他人。”
  如心十分感喟,“假使把那种能量用在科学上,人类恐怕已经征服宇宙。”
  小许轻轻说:“周如心,没想到你那么爱讽刺人。”
  “不不不,我是真为人们在感情上浪掷的精血时间惋惜。”
  “那么,你是肯定不会那样做的了?”
  如心微笑,“我有什么资格做一个多情人。”
  小许不语,由此可见她是一个十分理智谨慎的女子。
  如心吩咐罗滋格斯把游艇驶出来。
  “我送你。”
  如心婉拒,“一来一回实在太浪费时间了。”
  在船上,如心打了一个盹。
  醒来后,她问罗滋格斯:“你可去过试片间?”
  “很少去,那处已多时不用,马古丽偶然进去打扫。”他有点犹疑。
  “什么事?”
  “有一次,马古丽说她听见音乐。”
  如心不语。
  她也听见过乐声,岛上气氛的确使人精神恍惚。
  “一上岸,我想进去看看。”
  罗滋格斯劝道:“周小姐,不如等明早。”
  “为什么?”
  罗滋格斯说:“大家都累了。”有点不好意思。
  如心不语,知道他们对黑夜有点避忌。
  “那么,明早七时正我们去看个究竟。”
  他松了口气,“是,周小姐。”
  倒在床上才晓得有多累,她一直睡到天亮,一个梦也没有。
  睁开眼睛,发觉天色已亮,连忙起床梳洗。
  马古丽已经过来侍候。
  如心略带歉意问:“你们工作时间是否九至五?”
  马古丽笑笑,“周小姐,你难得来。”
  “加班费还是可以照支。”
  马古丽仍然笑。
  黎子中很会挑选雇员,看情形,待他们也不薄。
  “来,我们去地窖看看。”
  原以为阴暗可怖,蛛网处处,甚至会有蝙蝠飞出来,可是一推开门,如心立即讪笑自己孤陋寡闻,只见游戏室有束光自玻璃砖射入,光线柔和,打理得十分干净,架子上放着各类玩具,其中一角是各式各样大大小小十多个地球仪。
  “这是一个宝库。”
  桌球台旁是乒乓球桌,那一角是整座火车穿山洞模型。
  “会动吗?”
  “插上电会走动,交通灯号都能亮。”
  “谁玩这个?”
  马古丽摇摇头,“屋里并没有孩子。”
  当然还有弹子机与点唱机。
  黎子中却没有添置电子游戏机,那不是他那一代心目中的玩意儿。
  “黎先生时常下来吗?”
  “很少。”
  曾经一度,这里一定坐满了爱玩的客人。
  如心查看抽屉,只见一格格都放满了火柴盒模型汽车,约有好几千架之多。
  只是没有如心要找的文字资料或是照片。
  一张照片都没有。
  “我们到戏院去。”
  如心讶异布置之华丽。
  深红色地毯,枣红丝绒座位,大红墙纸,水晶灯处处,帘子拉开,一张袖珍银幕露出来。
  如心到放映间参观,放映机还是六十年代产品,比较笨重。
  现在看电影可不必这样麻烦了,添置录影盒带即行。
  放映间并没有存放底片,即使有,想必也是古董。
  她在宽大舒适的座位坐下。
  马古丽知趣地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