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4:22
  程太太答:“很好。”
  祖斐关注地问:“空气怎么样,还舒适吗?”
  “可以。”
  祖斐等她开口。
  “我早听说过你们可以聘请专人代理家务。”
  “在西方社会也渐渐失去这种方便。”
  程太太笑,“谁都不愿意担任这种厌恶性的工作。”
  祖斐好奇,“在家里,程教授不肯帮忙?”
  “他?以实验室为家,每日不到夜深,见不到人,你说他帮不帮忙?”
  “机器,一定有各式电脑机械臂代劳。”
  “怎么及得亲力亲为。”
  “程太太,你有没有职业?”
  “当然有,没有工作没有地位,我是教授的助手。”
  祖斐讶异,“这同奇+書*網我们的社会并无差别。”
  程太太一边摇头一边笑。
  “你也需要内外兼顾?”
  “当然,天天做着两份工作。”
  “告诉我,程太太,你们的生活是否极端刻板。”
  程太太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一切都是比较性的。”
  “请告诉我。”
  “请想想,为什么我们的年轻工作人员,会对你们的生活这样倾心,一定有道理。”
  祖斐沉默,她已听到她要的答案。
  “出差在外,远远离开亲友,当然特别寂寞。”程太太说。
  祖斐低下头,这也是她吸引到怀刚的部分原因吧!
  “但是,他们可以回家。”程太太说。
  祖斐接下去:“我知道,我就不可以。”
  祖斐早晓得程作则太太这次来是有居心的。
  “我很啰嗦吧?”她说。
  祖斐会心微笑,“是,但用心良苦,像一个母亲。”
  她握住祖斐的手,“我很高兴你这么说。”
  “程太太,你们几时回去?”
  “还有一段时间。”
  “不再来了?”
  “要去的地方多着呢,恐怕没有机会旧地重游。”
  “程太太,你知道我实在喜欢怀刚。”
  “我与教授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我愿意向你请教,程太太,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程太太为难地看住祖斐,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过一会儿,祖斐问:“你看我会习惯吗?”
  程太太苦笑,“怀刚说你可以。”
  “你呢,我需要第三者的意见。”
  “你们这般大情大性,与我们的作风有相当距离。”
  “但怀刚还不是同我一样。”
  “怀刚被你们吸引住,受了传染,医生正在看他。”
  “什么,情绪上落对你们来说,是一种疾病?”
  “影响日常工作与生活,当然是一种严重的疾病。”
  祖斐颓然坐下。
  是,真是理想村、乌托邦,去到那里,没有喜怒哀乐,不再忧郁,不再悲伤,每个人都专心工作,把科技发展到最高峰。
  “祖斐,你开始失望了。”
  祖斐点点头。
  “你真坦率。”
  祖斐说:“是的,我们的确是,七情六欲都展露出来,肚肠心胸全属透明。”
  “祖斐,要是你愿意的话,一定可以在本土找到理想的对象。”
  “程太太,我们讲究际遇。”
  “你看,多么复杂,”她幽默地说,“这就是我们的文化距离。”
  “谢谢你来看我。”
  “祖斐,千万想清楚。”
  祖斐想说,要想的话,已经很清楚是打算退缩了。
  应该不假思索,立刻去做,不顾一切,但求刹那光辉。
  她把程太太送到门口,“有没有人送你回去?”
  “有/
  “没有人跟踪你吧?”
  “不妨事的。”
  祖斐看着她上了车,替她关上门,车子驶走,才回转身。
  猛地发觉靳怀刚站在她面前,吓一跳,像是背着他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似的,怔住。
  “那是不是程师母?”怀刚问。
  祖斐点点头。
  “她主动找你?”
  祖斐是时代女性,十分注重个人私隐,从来没有回答过这种问题,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你忘记带花来,怀刚。”
  怀刚继续问:“她同你说些什么?”
  祖斐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怀刚,她同我说什么,我不方便说出来,你说是不是?”
  靳怀刚即时低下头,十分羞愧,沮丧地握着手。
  这是祖斐第一次发觉怀刚情绪低落。
  以往,他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开朗活泼振作,这也是祖斐认为他最难得的地方。
  当时她卧病,心情坏得贴到地上,他的出现,如一线金光,她渴望地眯起眼睛迎接新希望。
  想到这里,祖斐叹一口气。
  她说:“程师母来劝我三思。”
  怀刚即时焦急,“你不会受她影响吧?”
  祖斐摇摇头,“成年人很少被他人的意见左右,偶然征询亲友的意见,也不过是一种礼貌。”
  怀刚松一口气,“对不起,祖斐,我太过紧张。”
  “程氏夫妇始终认为我们不会有幸福。”祖斐说。
  “只要我们努力,祖斐,我有信心。”
  努力努力努力,多劳多得,耕耘才有收获,祖斐听着都觉害怕,过五关斩六将,过完一山又一山,目光看向珠穆朗玛峰,一直爬,付出血汗泪,以便早登极乐……
  祖斐软弱地想,天上大概不会白白掉什么下来了。
  你看怀刚,连他都要她付出代价。
  怀刚说:“明天一早,我派人来接你上课。”
  “不,怀刚,明早我要去上班。”
  “我已嘱你辞掉工作。”怀刚大吃一惊。
  “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
  所有的雄性动物,不管他来自何处,都是一副德性。
  祖斐叹口气,“让我们上楼去说。”
  怀刚怒气冲冲,他变了,是这里陌生的地理环境令他改变。
  一进屋子,怀刚就说:“我先讲。”
  祖斐说:“我先讲。”
  “你坐下来让我讲。”
  “好,好,好,你讲。”
  女佣人看他俩一眼,躲到工作间去,处变不惊。
  她在祖斐这里做了六年,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开头总是柔情蜜意,送花送糖,你情我愿,如胶如漆,白天听音乐,夜里数星星,怎么说怎么好,祝志新郑博文靳怀刚,都一个印子印出来,一个师傅教落山,怪是怪在当事人偏偏乐此不疲。
  没多久就起了变化,意见开始分歧,脸容开始孤寡,声音硬化,热情冷却,终于不欢而散。
  中年女佣点点头,也难怪,不然日子怎么过呢,一个女孩子独自住这么大的房子,赚那样高的薪水,什么都不愁,不让她自寻烦恼,实在太过无聊。
  这,是她们时髦女郎的高尚游戏吧,不过玩得太过投入,糊涂起来,当真的一样。
  女佣关上门,扭开电视机,看起另一出好戏来。
  外边客厅里,祖斐与怀刚还在对峙。
  怀刚说:“冷亭虽好,不宜久留,眼光放远一点。”
  “十划都没有一撇,你倒叫我先辞去工作,叫我一日到黑做些什么,巴巴等你前来陪我?万一走不成,哪里再找优差去,做事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你根本没有信心。”
  “智者千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祖斐,理论太多,妨碍实践。”
  “我现在不能辞工。”
  怀刚失望。
  “怀刚,我等,我可以等,但不是痴痴地等,让我保留一点自尊自我。”
  怀刚走到露台,抬起头来,看着天空,“祖斐,你始终有所保留。”
  “是。”祖斐承认,“我所有的,不过是我自己,我若轻易将我整个儿抛出去,你也不会看得起我。”
  “但开始的时候——”
  “怀刚,开始的时候,我想都没想过,你是异乡人。”
  “是的,我不应逼得你那么厉害。”
  “让我们冷静一下。”
  “祖斐,我憎恨一个人回去。”
  “胡说,你亲友全在那边。”
  “我正在接受一连串药物及心理治疗,精神沮丧。”
  “或者你想家,许多留学生到了外国,茶饭不思,半夜哭泣,并没有其他原因,就是思乡。”
  怀刚不出声。
  “让我去上班,恢复正常生活,身体与智力都操作自如的时候,出错机会低许多。”
  “我不能勉强你。”
  “怀刚,一个不快乐的人很难令伴侣快乐,只有在我快乐的时候,才可以将快乐传开去。”
  怀刚抬起头来,“以前,在我们刚相识的时候,你很少说话,很少分辩。”
  啊,祖斐想,他开始失望了,祖斐感慨之余,改变话题,“你忘记带花来。”
  “你只爱我们的花?”
  祖斐将手臂抱在胸前,经验告诉她,感情来去如风,但生活,是永永久久实实在在的事。
  “我无话可说,祖斐。”
  “你没有生气吧?”
  怀刚说:“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对你生气。”
  “你看上去疲倦极了。”
  “祖斐,我们相遇,究竟是不是好事?”怀刚酸涩地问。
  祖斐知道答案,因为她也问过自己多次,“这是我生命最曼妙的事之一,你呢?”
  怀刚宽慰地微笑,“我也一样。”
  他们紧紧握住手,祖斐吁出一口气,好不容易,又得到进一步的了解。
  “我想休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