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4:21
  她头痛起来。
  “好的。”
  “对了,刚才程教授说要接受器官移植,他是什么意思?”
  “那是出发前最后一个步骤。”
  “把我彻底地改变?”
  “不然你怎么到我们那里去生活呢?”
  祖斐双臂抱在胸前,苦笑。
  “来,先送你回去休息。”
  祖斐跟着怀刚出去。
  车子驶出理想村,天色己晚,空气污浊,人车争道,混乱一片。
  祖斐的感觉却不一样。
  终于到家了,再乱再脏,也是天然的,每一次经过这条公路,交通情况都不一样,每次都有一点点意外的惊喜或烦恼。
  她用手托着下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到了家门,怀刚不放心,“早点休息。”
  “你回去吧,温室里的人不宜出来太久。”
  “明天见。”
  祖斐点点头。
  她推开车门,蹬蹬蹬跑回家,门口一条水渠淤塞,她一脚踩下去,溅起水珠,平日,一定引起她抱怨,这一次,祖斐不以为忤。
  难怪他们性格高贵善良、端庄,原来他们生活在一个没有黑白是非的世界里,一切经过巧妙安排,蓄意栽培出完美的人格。
  祖斐吐吐舌头,像制造糖果饼干,次货即刻淘汰。
  在电梯中,祖斐喃喃说:“我是次货,要经过改良改造才符合规格。”
  祖斐有点自卑。
  垂头丧气掏出锁匙,预备开门,冷不防人影一闪,祖斐本能地退后,嚒喝:“谁!”
  那人走出来。
  “郑博文,你吓死人。”祖斐直骂。
  “祖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神出鬼没,影踪全无。”
  “你有什么事?”
  “我们不是朋友吗?嘿,见个面,说几句话也不行?”
  祖斐打开大门,“进来吧。”
  她把自己摔进沙发,甩掉鞋子,盘起腿。
  郑博文也不客气,走到厨房去做咖啡。
  祖斐觉得轻松,在郑博文跟前,她可不必努力表现最好的一面,他们是同类,太清楚对方的性情脾气。
  郑博文做了两大杯香浓咖啡,递一杯给祖斐。
  祖斐呷了一大口,说:“还有什么漏在这里,赶快拿走。”
  郑博文却说:“听说你要移民。”
  祖斐不出声,掠掠头发,长叹一声。
  “你以为奔向西方极乐世界,一切烦恼会得迎刃而解?”
  郑博文语带讽刺。
  “我不至于那样天真。”
  郑博文放下杯子,“沈培说你认识了一位男生,姿态像电影小生,讲话客气如话剧对白,是他要带你出去,可是?”
  “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算了吧!”
  “祖斐,你是一个有真性情的人,同那样的异乡客合得来吗?丢下这里所有,辞了工移了民,有什么不妥,再打回头,已是百年身。”
  祖斐啼笑皆非,“多谢教训多谢教训。”
  “沈培说你爱上了那个家伙。”
  “人家是一个很高贵的人。”祖斐瞪他一眼。
  “端庄的男女都是乏味的人,所以野玫瑰大受欢迎,还有,男人带点流气才入型入格。”
  祖斐掩住半边脸笑起来。
  “跟他跑,你会快活吗?你我都不可能习惯刻板生涯,当心一本正经的他把你当小学生看待。”
  “太不公道了,你根本不认识他。”
  “你呢,”郑博文忽然问,“你认识他吗?”
  祖斐呆住。
  “你爱上了他,抑或是他提供的新世界?”
  祖斐像是被打垮似的,泄了气,说不出话来。
  “沈培说你才认识他三个礼拜。祖斐,我同你来往一年后才订的婚,共同生活三年整,尚且无疾而终,老好祖斐,在成年人真实的生活里,一见钟情是不足够令我们死而无憾的,你想清楚没有。”
  祖斐深感诧异,认识郑博文这么久,他第一次说出这样合情合理的话来。
  “我知道我令你失望,祖斐,我无法做到你的标准,但你毋须因此离开这个城市与所有朋友。”
  郑博文又拉扯到他伟大的自我,这下子大大娱乐了祖斐,这人作风七十年不变,硬是要招揽是非上身。
  祖斐轻松起来,搭腔说道:“没办法,自从与你分手,了无生趣,只得逃避现实,动脑筋移民。”
  “哈!”郑博文既惊且喜,“这又是何苦呢?”
  他完全相信了。
  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他竟愿意相信这样的鬼话。
  祖斐也累了,“郑博文,我想休息,恕不继续招待。”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请勿犹豫。”
  祖斐真想叫他帮帮忙,以后再不要无故出现,又怕伤害他的自尊心,忍住不说。
  “对了,祖斐,前一阵子不是听你说要进医院动手术,怎么搞的,到底还做不做?”
  祖斐站起来,打开门,推着郑博文的背脊,把他送出门外。
  终于,祖斐失眠成功。
  枕头像塞满石卵,大床似铺上沙子,她翻过来覆过去,一直到天亮。
  上一次睡不着,还得追溯到十七岁那年,她所喜爱的小男生往外地升学那次。
  与靳怀刚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较为拘谨,有意无意之间,祖斐想讨好他,因为喜欢他,因为想配合他的气质,太努力了,当然辛苦。
  祖斐想起那些一心想嫁入豪门的小家碧玉,用尽心思,即使如愿以偿,也落得碧海青天夜夜心。莫要步这样的后尘才好。
  她有自己的小天地。
  工作极有前途,同事相处融洽,芳华正盛,拥有极度自由,天大的烦恼,不过是儿女私情作祟。
  祖斐忽然醒觉,她并不是不快乐。
  天濛濛亮,她起床,走到客厅,看到靳怀刚送来们茶花已经谢落,一朵朵铁绣色,萎缩在枝茎上。
  祖斐伸手去触摸干枯的花瓣,它们纷纷落下。
  花的生命在本土上一定长得多。
  这倒不是问题。现代人极少把长命百岁视为一种福气,只是那个地方实在闷得惊人。明白内情才知道一切属于刻意经营,意外之喜的境界,在他们那里,完全不存在。
  一切太过完美,像假的一样。
  除非归化他们,否则不能够一起生活。
  祖斐双目涩痛,想回到床上去。
  可是明天要上班了,祖斐打开衣柜,检查制服,只见一件件名贵套装早自干洗店取回,整齐地挂在架子上,不由得她不称赞那女佣人。
  祖斐再去鞋帽间,上班穿的半跟鞋刷得干干净净,看,祖斐说:“本小姐不是没有人服侍的。”
  据她的观察,程作则教授夫人,并没有帮佣。
  她叹一口气,坐下,做杯红茶,慢慢品尝。
  是一定要有所牺牲的。
  每一段感情都是一样,开头的时候,看表面情况,简直美得如天赐良缘,慢慢负面底牌露出角落,才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
  电话铃响。
  这么早,是谁?
  “祖斐?周国瑾。”
  “大姐,你已经起来了?”
  “方小姐,七点正,我已经准备出门口。”
  祖斐不胜讶寻,大姐真夸张,她还没开始睡。
  “噫,祖斐,你忘记我每天八时正必然到达公司?”
  忘了,真忘记了,这一个月来,祖斐仿佛脚踏两个世界,跑来跑去,累得贼死,一点结果也没有。
  “祖斐,我来提醒你,假期已经过去,明早你要上班。”
  “是,大姐。”
  周国瑾有点宽慰,“身体复元没有?”
  “我根本不记得生过病。”
  “好极了,明天见你,看到桌上的文件,不要吓一跳。”
  文件、会议、电话、备忘录,糟糕,祖斐几乎全部忘怀,她恍忽地坐下来。
  她下意识希望丢下红尘里的一切,逃避到靳怀刚的窝里去。
  太幼稚了。
  祖斐惭愧,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女性对婚姻生活是一向有憧憬的,祖斐没想到她自己也会这么天真。
  可见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实在盼望休息。
  祖斐伏在桌子上。
  明早就要上班了,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门铃响。
  祖斐想,一天已经开始,她却蓬头垢面,不打算面对现实。
  希望门外来人不要吓一大跳。
  祖斐打一个呵欠,拉开门。
  是她可爱的女佣人,“我忘记带锁匙,幸亏你没出去,对了,这位太太说找你。”
  祖斐这才注意她身后有位女客,定睛一看,原来是程作则教授夫人。
  “程太太,”祖斐非常意外,“你怎么来了,”马上想到意外上去,“是不是怀刚有事?”
  “不,”程太太笑,“我自己来看你。”
  “快请进来,唉呀,你看我这个样子。”
  “连睡觉的衣服都这么漂亮。”她含笑说。
  祖斐苦笑,安排她坐下,连忙进卧室去换便服。
  自卧室出来,发觉程太太在厨房与女佣攀谈得津津有味。
  本来这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但祖斐是知道客人底细的,不禁深深奇怪。
  她站在厨房门口听她们说什么。
  女佣得意洋洋对祖斐说:“这位程太太对蔬菜汤非常感兴趣。”
  祖斐微笑。
  程太太来看她,一定有目的,他们出来一次不容易。
  “请这边坐。”
  这大概还是她第一次参观民居。
  祖斐大方地问:“觉得我们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