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59
  “把他辞掉了",”程太太不露声色,“你们大了,用不着他,以后
  爸爸送弟弟上学,放学他自己回来,你们也是,还有,我们要搬家了,
  那处比较方便。”
  说罢叹口气,别转了面孔。
  程岭猛地想起,“阿笑呢?”
  “在厨房。"
  程岭总算暂时放下一颗心,她知道养母完全不识家务。
  搬家时才发觉一家五口有那么多杂物。
  程太太的旧皮鞋手袋,程先生看过的外国杂志,弟弟的铁皮上发条
  玩具,妹妹的甩手甩脚洋娃娃……统统撒了一地,都撇下不要了!
  家具退还给房东,搬到新家一看,只得两间房间,三个孩子得挤在一
  起睡,那条街,叫清风街,他们住楼下一个单位,窗外有小贩经过叫卖。
  搬家那日落雨,不见程先生综迹。
  程霄问:“爸爸呢?”
  程太太苦涩答:“爸爸到台北避锋头去了。”
  “他几时回家。”
  “我不知道。”
  程霄与程雯顿时静了下来,爸爸竟没有向他们道别。
  阿笑铁青着脸问要买菜钱,程太太脱口说:“你先垫着。"
  阿笑冲口而出:“打工还要垫钱给主人家买吃的?太太你已欠了我三
  个月薪水了。"
  程太太茫然抬起头,微张着嘴,手足无措,好出身的她从没愁过钱,
  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天,立刻被击沉,无助一如幼儿。
  这时,程岭站出来,挡在养母面前,“你发什么急,我家会欠你几十
  块钱?去干活!怎么可以对太太嚷嚷?"
  阿笑一怔,被程岭喝退。
  程太太过半刻才说:“我有点首饰,已托朋友去变卖……”
  那朋友傍晚来了,程太太松口气,接过钞票,脸上略有犹疑。
  朋友人极好,尴尬地解释:“急卖,只得这么多。”
  程岭记得养母有一只蓝宝石戒指,那蓝色同太阳底下滟滟的海水一样
  美,程太太时常戴起它举起手欣赏,然后就愉快地哼起歌来。
  此刻想必已经把它卖掉。
  程岭低下头。
  程太太把薪水数给阿笑。
  程岭下了决心说:“妈妈,把纽约的地址给我,我叫生母寄生活费来。”
  程太太说:“岭儿,你不如去投靠她吧。”
  程岭却答:“我走不开,我要照顾弟妹。”
  那天晚上,她写了一封信给生母方咏音。
  校长再传程岭时有点生气,“你们搬了家为什么不通知学校?”手上
  拿着校方被退回的信。
  程岭鞠一个躬,“妹妹的学费即将缴付,我退学了。”
  “程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能不能叫家长来商议一下?学校设有奖
  学金,你成绩上乘,不难申请。”
  程岭不语。
  校长无奈,“可是家境有困难?”
  程岭点头。
  “学校并非唯利是图,请家长来一次,我们商量个办法。”
  程岭抬起头来,“不,校长,我已经想清楚,我决定辍学。”
  “我不明白。”
  "我要帮着打理家务。”
  “多么可惜。”
  程岭微笑,“的确是,校长。”
  老修女非常痛心,“所有不幸的世事中,我最痛恨孩子失学。”
  程岭只读到初中二,再过一个月,阿笑辞工不做,她就担起了家务。
  清风街过去一点点就是春秧街,那是一个菜市场,货物齐全,十分方
  便,程岭每日把弟妹送上学之后就去买莱,回来收拾地方侍候程太太起床,
  按看做洗熨,做中饭……邻家十分艳羡,曾对程太大说:“你家的住年妹
  真好。”
  程太太身体总不安,不是受了风寒,就是宿醉未醒,听了邻居太太这
  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后与程岭开家庭会议。
  “你回学校去,家务由我来。”
  程岭笑了,“炉子怎么加火油你都不知道,还有,灯带烧短了要常换,
  由我来做最好不过。”
  “不行,我不能叫我女儿做佣人。”
  “佣人也是人,不过穷一点。”
  “你的功课——”
  “不要紧啦,将来再算,八十岁也可以重返校园."
  程太太大力咳嗽,程岭扶她进房休息。
  那天下午,开信箱,原本盼望有程乃生的信,可是程岭收到的,是她
  寄给生母的信,信封上盖着当地邮局印章,“无此人”。
  退回来了。
  方咏音搬了家,收不到此信,以后,她即使想与程岭通信,也无法找
  得到她,因为程家也搬了。
  母女从此失散。
  程岭呆了~会儿,手头上工夫实在忙,不容她多想,又出门选购菜式
  去。
  当天下午,她蹲在天井洗衣服,程雯放学来找她。
  程雯取过小凳子坐姐姐身边。
  程岭劝说:“把校服换下,明日还可穿,体育跑鞋要洗了没有?"
  程雯说:“同学都想念你。”
  程岭问:“弟弟的喉咙如何?”
  “不痛了,你别担心他,他什么事都没有,从前是诈病躲懒,现在知道
  势头不对,他才不敢生病。”
  “来,帮我绞被单。”
  姐妹俩一人一头扯住被单,分头用力绞。
  程岭说:“抓牢!莫滑到地上,弄脏又得重洗。”
  程雯问:“姐姐,有没有洗衣裳机器?”
  “美国好像有。”
  “那时你真应去美国,”
  “我走了谁煮饭给你吃。”
  “姐姐我将来必定要报答你。”
  程岭笑。
  “这一盒子是什么?”
  "肥皂粉,新发明,好用得多,洗衣物雪白,”
  程雯读盒子上的中文字:“月老牌,多么奇怪的牌子。”
  "去换衣服,我帮你洗头。”
  “妈妈呢?”
  “不舒服,躺着呢,”
  程雯说:“她也不搓牌了。"
  是,所有牌搭子都不再上门,销奇*书*电&子^书声匿迹,全避着程家,当他们发
  猪瘟。
  那些往日眉开眼笑的朱太太。张太太。周小姐。戚先生……都似
  失了踪。
  如此一家四口熬了整整六个月。
  这六个月对程岭来说,好比六年那么长。
  三个孩子都长得又高又壮,衣服鞋袜统统不够穿,绷在身上,不
  甚雅观,又不敢问妈妈要钱,明知妈妈荷包干瘪。
  一日程霄把鞋子给母亲看,嗫嚅说:“实在不能再穿了。”
  程太太笑,“我们明天出去买。”
  程岭不语。
  她留意到程太太脖子上最后一条金项链都不见了。
  第二天,他们一家乘电车到上环的利源东街买成衣。
  弟妹们不懂事,居然还十分雀跃,程太太脸色黯澹,自惠罗公司降
  格到此地,已是再世为人。
  程岭安慰养母,“爸爸一回来,我们就好了。”
  程太太握住程岭的手,“这些日子没有你,不知怎么办好。”
  程岭只是笑。
  末了一家在雄鸡饭店吃便宜罗宋大菜,弟妹有许多时间没上过馆子,
  高兴得不得了。
  要过年了,程乃生仍然音讯全无。
  付不出电费,电灯公司派人来剪了线,程雯不能做功课,哭了出来。
  过两日,程太太把两件凯斯咪大衣卖掉,这才又接上了电源。
  程岭自那时开始懂得生活是如何艰难。
  一个晚上,她同程太太说:“我妈妈是不得不做舞女的吧。”
  “方咏音不是舞女。”
  程岭叹息。
  程太太说:“岭儿,看你的一双手,又粗又红。”
  “不相干,对了,弟弟想吃排骨。”
  程太太惨笑,“岭儿,山穷水尽了,又欠下房租,就要来赶我们走
  了。”
  程岭呆木地看着养母。
  程太太苦恼地哭泣。
  她雪白的脸庞已经又黄又枯,双目深陷,健康情形甚差,她已经撑
  不下去了。
  程岭握住她的手,“不怕,妈妈,我有力气,我不怕。”。
  一整夜,程岭都听见程太太在低声饮泣。
  第二天蒙亮,有人大力敲门,程岭惊醒,看到程太太浑身颤抖,缩
  在一角。
  "来赶我们走了,他们来赶人了。”
  程岭觉得养母快要被逼疯,“不怕,我去开门。”
  一眼瞥见弟妹搂作一团瑟缩不已。
  程岭冷静地拉开门。
  门外是一个熟悉的身形,程岭只觉一股暖流打通了全身,程雯程霄
  直叫出来:“爸爸!”
  程太太瘫痪在地,号淘大哭。
  程乃生回来了。
  程岭连忙打发弟妹上学。
  程霄挺一挺胸膛,“今天我放假。”
  程岭瞪他一眼,“放你个头。"
  程岭捧出一杯茶给程先生。
  只见程乃生黑了瘦了,精神却上佳。
  “岭儿,你坐下。”
  程岭坐在程氏夫妇对面。
  “这些日子多亏你了。”
  程岭不语,盼养父有好消息,她可以回到学校去。
  “有几个朋友愿意帮我,我下个月可以上班,可是程家势不能回复到
  从前模样,我会帮弟妹转到官立学校去读书,至于你,岭儿,你不便久留。”
  程太太拼命咳嗽起来。
  程先生又说:“妈妈身体有毛病——”
  “我服恃妈妈痊愈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