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59
  万亨替她叫了一杯红酒。
  她吃得双颊鼓鼓。
  「甜品?」
  「糖酱布甸。」
  食量惊人。
  一年多没真正笑过的周万亨今晚不知多高兴。
  他一生最宝贵的东西早已遭人骗走,此刻,他已百无禁忌。
  吃饱了,曹慧群问:「告诉我,你军阶是准尉还是少尉?」
  「希望将来升至那个地步,目前只是下士。」
  「穿上制服的你看上去漂亮极了。」
  「不敢当。」
  「你几岁?那麽老成持重。」
  「廿三。」
  「喂,才比我大两岁。」
  「你刚来读书?」
  「不,明年好毕业了,家等我回去做生力军呢?」
  「是家庭生意?」
  「祖父留下来一间小小建筑公司,曹家男丁传到我大哥已是第五代做建筑师了。」
  他再替她叫一杯爱尔兰咖啡。
  曹慧群写了住所地址电话给他。
  「你呢?」
  「军营不方便听电话。」
  她凝视他,「你是不想再请我吃饭吧。」
  万亨又笑,只得写一个号码给她。
  「你不爱多话。」
  万亨答:「我不会讲话。」
  「知道自己不会说话而不多话,就是极大优点。」
  万亨诧异,「真的。」
  「当然。」曹慧群十分肯定。
  万亨更加喜欢她。
  他用计程车送她回家。
  到了门口,曹慧群说:「家母老是劝我不要邀请异性入屋。」
  万亨笑笑,「晚安。」
  他走向计程车,终於又转过身来,见她还站在门口,便笑问:「明晚吃龙虾如何?」
  她双手掩胸,作晕眩状,「哔。」
  「六时半来接你。」
  她欢欣地开门进屋去。
  万亨也觉得意外。
  他以为他的心已死,可是不,他的生命力比地想像要强壮,万亨深深叹息一声,这一定得自父母遗传,他们飘洋过海历尽千辛万苦,建立新家,更需要百倍勇气。
  他到万新的宿舍打地铺。
  万新问:「去了何处?」
  「同一女孩吃饭。」
  「看,大丈夫何患无妻。」
  「宿舍再不收拾要成老鼠窝了。」
  「现在还寻不寻人?」
  「我还是要找她出来。」
  「为着什麽?」
  「问清楚。」
  「真是傻子。」
  「是,」万亨承认,「我一直是愣小子。」
  「幼时潜水捉鲍鱼,闭气至面孔发紫胸口痛的也是你,还差点昏死,叫老妈担惊受白。」
  万亨不响。
  「听说军队甚为黑暗,可是真的?」
  万亨一征,一个赌档巡场还怕黑暗?他失声畅快大笑起来。
  万新悻悻然说:「你心情大好了。」
  万亨见一只黑色油光水滑的大老鼠溜过,丢出一只鞋子,可是没扔中。
  万新换一件衣服又出去继缤下一场。
  近天亮,他听得他回来,门外好像还有坜坜莺声。
  伤心人都别有怀抱。
  万亨醒来已不早,可是万新犹自扯鼻轩。
  他无处可去,替大哥把脏衣服整理出来,拿到自动洗衣场去洗乾净。
  回来之际,万新已醒。
  他打个呵欠,「怠慢了。」
  万亨劝:「生活如此糜烂也不是办法。」
  万新不语。
  「不如回利物浦等我酒馆开张。」
  「做说客是你此行目的吧。」
  万亨笑笑,「爸妈怪寂寞,二人最近都大量脱发,灯光下头皮发亮。」
  万新也觉侧然。
  「今晚我返回军营。」
  「你自己当心,切勿为外国人卖命。」
  万亨不禁好笑,「是,我们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
  万新喷出一口烟,宿舍陋室空空,更见寂寥。
  「那女孩是什麽身份?」
  「大学生。」
  万新不置信地瞪着兄弟,「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万亨却说:「有时候,身不由己,也只得勇往直前。」
  「我不相信这一套。」
  「所以你婉拒了许多缔情的大学女生。」
  「万亨,」他跳起来,「你信不信我掌刮你?」
  万亨笑着逃走。
  曾慧群爱吃,他去买了许多美味的罐头食物给她,火腿、烟蚝,鲑鱼,油烂笋,椒酱肉┅┅以及一篮子即食面,後来又加一束嫩黄色洋水仙。
  她一开门看到,感动至泪盈於睫,半晌说:「从来没人对我这麽好。」
  这已是周万亨最佳报酬。
  公寓很考瑚,可是太久没有收拾,玻璃茶几上灰尘厚得可以写字,曹慧群的确在几上写了若干电话号码。
  他忍不住帮她执拾。
  近窗一角堆满书本与笔记簿,看样子她是个勤力的好学生。
  万亨走近。只见密密麻麻都是用手写的笔记,一叠一叠,乱中有序,他没打算细看,自问也看不懂。
  慧群往地下一坐,「看到没有,成绩都是甲等。」
  万亨却问:「为什麽学生都喜欢坐地下?」
  她答得好:「人生只有这麽几年舒畅日子,再不放肆,还待何时。」
  万亨不禁羡慕起来,「真的欢乐?」
  慧群肯定地颔首。
  「那多好。」
  「你呢?」
  万亨一征,「我寄望将来。」
  「有将来更值得庆幸。」
  曹慧群天性乐观,在她眼中,一切世事都是美好,乌云着银边,雨过必定天青。
  万亨对她更加好感。
  慧群一骨碌起来,「出去吃饭吧。」
  他没有食言,请她吃最好的海鲜。
  「你现驻何处?」
  「李兹。」
  「几时回去?」
  「明天一早。」
  「早到几时?」
  「清晨六时出发。」
  「哪个火车站。」
  「柏定登。」
  「会不会再约我?」
  「一个人吃龙虾没意思。」
  她笑了,把手按在他手上。
  那样小而白哲的手大约只好写写笔记,他很珍惜这一刻,他握住她的手。
  她说:「会想念你。」
  「我可以与你通电话。」
  「约好一个时间比较方便。」
  万亨想一想,「如果可能的话,早上七时如何?」
  「非常好。」
  「一言为定。」
  第二天清早下面筋那样粗的大雨,火车站上同僚都穿看军披风雨衣,周万亨自不例外。
  忽然有人叫他:「周,周,这边,有人想见你。」
  他转过头去,看到曹慧群站在檐蓬下向他招手。
  真没想到她会来送他。
  曙光下她小小圆脸像安琪儿。
  她没有雨伞,头发早已打湿,外套一搭搭水印。
  万亨走过去,把雨衣脱下披在她身上。
  「顺风。」她说。
  他点点头。
  「雨衣可以送人吗?」
  「当然不行。」
  「那怎麽办?」
  「我可以说遗失了。」
  「长官会追究吗?」
  「不致於降级。」
  她拉着衣襟笑了,宽大雨衣穿她身上看上去像小孩子穿大人衣裳。
  他拥抱她一下,转身回到月台上车。
  有人问他:「你的女朋友?」
  万亨的英语虽然大有进步,可是也还不[奇書網整理提供]知道「我哪有那麽好福气」该怎麽说。
  他一路沉默。
  回到军营,天天继续操练。
  爬在战壕中,身体当跳板那被同僚踏过,有人一不小心踩到他脸上,万亨整张面孔栽到泥浆,吃了一嘴污水,这事若给慧群知道了,一定也是经验而并非不幸。
  乐观的慧群心中没有坏事。
  那边厢的她穿着他的雨衣上学。
  同学惊艳,「何处得来如此标致大衣。」
  「呃,军用商店。」
  「是吗,我怎麽从来未见过。」
  「你得仔细找呀。」慧群喜孜孜说。
  每天睡觉之前,她把电话放到床头,专等他与她说几句。
  要待很久之後,她才发觉,咦,这不是在谈恋爱吗,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心中非常高兴。
  仍然与其他男孩约会,不过他们不是人文弱,就是不够慷慨,还有:话太多,要求十分过份,男子气慨不足。
  心中渐渐只馀一个人。
  「生活如何?请向我报告。」
  「犯了脚气病。」
  「容易医治吗?」
  「这是军人最常见毛病。」
  「是靴子穿太久了吧。」
  「长时期站在潮湿地方,无可避免。」
  「嗯,职业病。」
  「大学生有无职业病?」
  「有,懒惰。」
  万亨忍着笑,「告诉你一个消息。」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对龙虾来说是坏消息。」
  「啊,我几时可以见你?」
  「下个星期三。」
  慧群欢呼。
  他星期二晚上就到了。
  星期二一清早找到她学校去,快放暑假,学生心情不一样,走路带看跳跃之意,人群中,他迅速看到了她。
  电光石火间她的目光也发现了他,自草地另一头奔过来,两人紧紧拥抱。
  慧群说:「真末料到会那样想念你。」
  万亨笑嘻嘻,「一定是罐头全吃光了。」
  「家催我回去过暑假。」
  「你的意思呢?」
  慧群看看他,「你又往何处?」
  「军人无暑期,我将派驻北爱尔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