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59
  」
  万亨颔首。
  「算是幸运,只缝了五针。」
  「可不是。」
  「已是本年第七宗。」
  「为何伤及无辜平民?」
  「好让政府震惊伤痛。」
  「可是,政府只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权力机构。」
  「说得真好。」
  万亨挣扎坐起来。
  看护按住他,「你别动,你失血不少。」
  他睡着了。
  只有这一个晚上,他没有梦见林秀枝那双大眼睛。
  三天後他出院返家。
  对受伤的事绝口不提。
  周母闹偏头痛,在吃中药。
  万亨轻轻在母亲耳拌说出意愿。
  周母如闻雷极,失声跌脚问:「你要什麽?」
  周父抬起头来,皱起眉头,「你又大呼小叫了。」
  周太太跳起来,「万亨,你再说一次。」
  万亨无奈,鼓起勇气说:「我已决定从军。」
  周父手中的报纸刷一声落在地上。
  他比老妻跳得更高,「万亨你疯了。」
  万新在一旁点点头,「他没事,他只是想跳出这破旧的唐人街。」
  万亨向哥哥投去感激的一眼。
  「当兵多吃苦你可知道?」
  万新懒洋洋答:「不曾比终身在餐馆渡过更辛苦。」
  周父喝道:「我不是问奶。」
  周太太放声大哭,「你是中国人,你在英国当什麽兵?」
  万新冷冷答:「你错了,法律上我们全家是英国人。」
  周太太呼天抢地,「天呵,我做错什麽事,为何如此报应我?」
  万亨这时才出声,「妈,现在又不打仗,当兵亦无危险。」
  周父铁青着脸说:「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贝尔法斯特战事何等激烈,你简直去送死。」
  「派驻北爱尔兰的机会是极微的。」
  「你是中国人,当然先派你去。」
  「爸,万新说得对,我们早已不是中国人。」
  「什麽?」这个字花师爷拍案而起,「你竟达一身黄皮肤都不认了,你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万新给他接上去:「可是享受英国福利,已有十多年。」
  周父气结,踢翻一张椅子,走了出去。
  周家豪看见祖父生那麽大的气,以为是他的过失,两岁的他不禁号陶大哭。
  周母过去抱起孙儿,抽噎地间:「这个家究竟怎麽了,这个家究竟怎麽了?」
  无知的反应往往最激烈。
  屋子终於慢慢静下来。
  万亨对母亲说:「我并非到前线去精忠报国,我只不过想谋求一个出身,军队训练严谨,薪酬丰厚,三五年後退役,可领酒馆执照,那岂不比做炸鱼薯条强。」
  周母耸然动容,「开酒吧?」
  「那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万新在一旁说:「洋人自开门坐到关门,啤酒灌了一杯又一杯。聊天吹牛练飞镖看电视,比也们的家还亲,届时,我一定去万亨酒馆帮忙。」
  「大哥,你做我经理。」
  「没几个华人有资格开酒馆,不光是有钱办得到。」
  周母磴长子一眼,「你为什麽不去当兵?」
  「我年纪比万亨大,况且,我英文程度太差。」
  万亨说:「我也想在军中言语班把英语练好,真懊悔当年没好好用功。」
  周母低头,「是我不好,专等你们旷课,在店中帮忙。」
  两兄弟不语。
  一年跟不上,年年落後,功课就牺牲在一箱箱冰冻缮鱼,万新专在後门等卸货,咬紧牙关把鱼扛进店铺,万亨负责炸薯条,一袋袋冷藏五公斤重,一天好卖十多袋,不停的炸成金黄色,没有这两名壮丁,如何经营小店。
  周母至今才知道亏欠了两子。
  当年?当年能够活下来已属万幸。
  她终於低下头来,说:「你自己保重。」
  万亨松一口气,知道已获得母亲认同。
  万新既高兴又苦涩,「恭喜你,万亨,你终於有脱胎换骨的机会。」
  「你呢?」
  「我打算到伦敦碰机会,有朋友在芝勒街开赌场,我去做荷官。」
  周母失声问:「我的店怎麽办?」
  「你请夥计帮忙好了。」
  那一年过得真快。
  林秀枝一丝消息也没有,渐渐也不再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她如一滴露水,消失在空气申,只有周万亨记得她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英军假期与福利比想像中还要好,回到家中,连周父都啧啧称奇,穿军装的周万亨,英姿枫佩,体格与气质都大有进步。剪平顶头,戴软毡帽,简直堪称英俊。
  周母看到甚为欢喜,讪讪道:「怎麽戴绿帽子?」
  周父白她一眼,「。」
  「还习惯吗,是否辛苦?」
  万亨但笑不语。
  世上有什麽是毋需付出代价的呢。
  周父赞叹:「英军装备真正齐全。」
  这套军服给周万亨带来尊严与自信。
  「军中可有歧视?」
  万亨顾左右言他,「我明日去看万新。」
  「你叫他多回家来,说家豪已上幼儿班了。」
  他在大班俱乐部找到大哥。
  周万新嘴角刁一枝香烟,正在熟练地招呼人客,看样子地也升了级,做巡场。
  看到万亨,笑着迎上来,「周下士,你好,什麽风把你吹来。」
  万亨不托好笑。
  万新又故意作羞愧状,「同你是不能比了,你看我,烂塌塌,一副唐人街流氓状。」
  万亨没好气。
  他又朝兄弟挤挤眼,「这美女多箩箩,挑一个输得最厉害的,随时可以带出去。」
  「我想喝杯咖啡。」
  「随我到休息室来。」
  坐下来了,万亨问:「你眼线广,有无消息?」
  「我连她面长面短也不知道。」
  万亨不禁有气,「你根本没替我留神。」
  「是,你说得对,只给我一张照片,如何寻人?」
  「她长得不普通。」
  「咄,出来混的女子,哪个不是大眼睛高胸脯。有什麽特别,哪闲酒馆赌坊都有一打。」
  万亨沉默。
  「还没忘记此人?」
  万亨不答。
  「快去申请离婚吧。」
  万亨不作声。
  「你不是想报仇吧?」万新担心起来。
  「不不,」万亨笑了,「没有的事。」
  「听我说,万亨,你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
  「是,你说得对。」万亨长长叹息一声。
  他独自去喝啤酒。
  与酒保聊了起来,他一心打听这个行业的荣辱,心中已储藏不少资料,政府规定的条例也读得一清二楚,谈起来俨然半个行家。
  聊得起劲,不觉多喝两杯,颇有酒意,离开酒馆,走到街上,时间已近黄昏,暮色苍茫,万亨忽然觉得无比寂寞。
  他低头不语。
  是一个初夏,可是街上所见,女郎们都已经穿得相当单薄,忙不迭展露美好的身段。
  万亨看到戏院门口有一个黑发高挑女子,白皮肤,短直发,穿白衬衫、蓝色长裤,正与一帮朋友说笑。
  他忽然身不由主那样走近,手塔在她肩上。
  那女孩子蒸然回过头来看看他,她有一张圆面孔,不不不,不是她,秀枝的下巴尖一点。
  万亨连忙说:「对不起,认错人了。」
  可是那女子笑道:「不不不,没认错,你是利口福的周万亨,我是伦大的曹慧群,记得吗?」
  周万亨愣在那。
  人生何处不相逢。
  曾慧群上下打量他,「你这就不老实了,原来你隶属英军。」
  万亨只是赔笑。
  她微笑,「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吃晚饭如何?」
  「你不是要同朋友看电影的吗?」
  「不看了,碰到老朋友,叙旧要紧。」
  老朋友?
  「可不是,认识一年多了。」
  万亨被她逗得笑出来。
  怎麽可能把她认错是秀枝,她此刻说的话多过秀枝一年话题。
  他打量她,十分讶异:「此刻又流行窄脚裤了吗?」
  曹慧群笑嘻嘻地回答:「有性格兼聪明的我从来不穿丑怪的宽脚裤。」
  万亨又笑,「去何处吃饭?」
  他喜欢她,她叫他欢笑,那真是难得的一件事。
  那大学生忽然贪婪地说:「请我吃牛排。」
  万亨一征,「好。」一直听说最饿最脏的是大学生,她倒是不脏,不过看情形的确很饿。
  他们的零用去了何处?
  过了马路,曹慧群指一指,「这。」
  万亨又一次意外,这一家专门吃美国牛肉、老大碟子捧上来,一块半公斤半生倘血水大肉,有什麽好吃?
  不过,他尊重女士的意愿。
  「我可以叫最好的牛腰肉吗?」
  「你爱吃什麽都可以。」
  曹慧群十分感动,「我一早知道你是好人。」
  万亨又忍不住笑。
  「下次,或者你会请我吃龙虾。」
  他温和地说:「完全没有问题。」
  「一个多月没吃肉了,只得芝土来面包送冷开水,真痛苦。」
  「发生什麽事,你的零用呢?」
  「借给一位同学回家奔丧。」
  万亨微笑,「那也很有义气呀。」
  肉来了,任何见过此女吃相的人都会爱上她,她先深深嗅一嗅肉香,闭上眼睛,陶醉地唔地一声,然後,举案大嚼。
  万亨从来没有近距离与这个阶层的女孩子接触过,想像中她们十分骄傲娇纵,可是曹慧群完全不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