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59
  」
  慧群闻讯睁大双眼,半晌顿足,「可恶。」
  「为期三月。很快可以回来。」
  慧群泪盈於睫,「那是世上最危险的地方之一。」
  「看,看,在大街过马路亦有危险。」
  「坦白说,若非争北海油田,这场仗打不起来。」
  万亨维持缄默。
  慧群吁出一口气,「所以你特地来看我。」
  万亨豁达的答:「也许以後见不着也说不定。」
  「你也知道危险。」
  万亨说:「陪我回利物浦探父母如何?」
  「见伯父母?」
  「怕不怕?」
  慧群破涕而笑。
  「请别告诉他们我往北爱,三个月很快过去,我不想也们担心。」
  「你可知道战事中谁是谁非?」
  万亨过一刻答:「我只知接受命令。」
  当天下午她便随他回家。
  周太太一打开门,好一个意外惊喜,一看就知道那女孩身份矜贵,气质全然不同。
  她有失而复得之喜,连忙把老伴唤出来招呼曹小姐,又让孙子见过人客。
  喝过茶之後他俩出去逛街,周母说:「万亨否极泰来。」
  只听得周父哼地一声,「齐大非偶。」
  周太太不服,「你又何用自卑,无故小窥亲儿。」
  「你知道什麽,社会地位一级级高低分明,差一等即是差一等,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才有幸福。」
  周太太气结。
  曾慧群与周万亨骑看脚踏车到山岗,叁观那所着名大教堂。
  「山脚那堆瓦砾是什麽?」
  「二次大战遗迹。」
  「什麽,到今日尚未修复?是故意保持旧状来警惕世人吧。」
  「不,因为政府缺钱重建。」
  慧群骇笑,「这样穷还这样骄傲。」
  「值得向这个国家学习可是。」
  「被你提醒才知道什麽叫人穷志不穷。」
  「不过市容破烂真正难受。」
  与慧群在一起,连谈国家大事都变得如此有趣。
  「毕了业你是要回去的吧。」
  「立刻走。」
  「你好似一点犹疑地无。」
  「你说得对,自小我一是一,二是二,读书,到处一样居留,则不必了,」忽然想起万亨是老华侨,只得补一句,「我无亲友在此。」
  万亨假装没听出来。
  自幼在店堂讨饭吃,最懂得息事宁人,沉默是金,多难听的话都可以当作耳边风。
  慧群推着脚踏车,与他一起走下山坡。
  那天傍晚,曹慧群在周家吃饭。
  由周父亲自下厨炒了一大碟咕噜肉。
  周太太渴望客人会帮她洗碗,可是那位曹小姐站起来走到书房看周父写字,并不打算做那等婆妈琐碎的事。
  周父大笔一挥,写的是「开到荼糜花事了」。
  还没喝咖啡,万亨就说:「我送客人回家。」
  他不想她久留,怕她好奇,终於会问起什麽叫白鸽票。
  在门外慧群问:「这麽晚驾车回伦敦?」
  「试试看。」
  「要不,北上到湖区观光。」
  万亨笑着看她,「是否一个人书读得多了就会对天地万物都发生无比兴趣?」
  慧群神气活现地回答:「不,因为我个性一向明敏过人,生动活泼。」
  万亨别转头去笑出来。
  只要有得笑,笑能医百病。
  这次出发,连万新都来送他。
  「自己保重,平安归来。」
  万亨大力点头。
  忽然,万所说:「有人见到她。」
  万亨愣住。
  「在曼城大统华餐馆,据报讯的人说,真人比照什还要好看,证件都足真的,但是神色仓惶,故有点疑心。」
  万亨脸色骤然变得很坏。
  「回来再算。」
  这时,慧群也到了。
  万新十分讶异,没想到兄弟这样有办法,女伴一个比一个出色。
  曾慧群那清逸气质简直叫他自卑,他朝他们摆摆手便离去。
  其实慧群也没说什麽,她伸手去摸万亨军服领子,半晌才说:「等你回来。」
  火车上坐对面的同僚是个二等兵,看样子比他更年轻更紧张,发颤的声音经经问周万亨:「你有无杀过人?」
  万亨相当镇定,「没有。」
  「你打算杀人吗?」
  「不。」
  「敌方要杀你,可怎麽办呢?」
  「自卫。」
  「错手杀了他的话,又如何是好?」
  周万亨自背囊中取出一句糖果,「吃点巧克力。」
  那年经的一双手犹自抖个不已。
  恐惧真是人类大敌,万新说,初移民来利物浦,时常听见母亲在晚上哭泣。
  原野在火车窗户隆钵隆垢地往後退,周万亨最喜欢看到成群绵羊,羊身上都有一搭油漆记认,走失了方便认领。
  他脖子上也挂着刻了姓名兵阶的金属牌子,万一有何不测,方便认领。
  可是周万亨知道他会平安归家,光荣退役,开设一间叫做兄弟的酒馆,他充满信心。
  那一天,曹慧群上学时发觉有警察在校门口。设岗检查证件书包。
  「什麽事?」
  「有线报说校舍被人放置炸弹。」
  「可有发现?」
  「经搜查後无所获,然而安全为上,人人都要搜身。」慧群跟着同学鱼贾而入。
  到了图书馆立刻找报纸看贝尔法斯特新闻。
  同学在一旁看到可怖新闻图片喃喃说:「毫无意识的杀戮。」
  慧群不出声。
  「幸亏十分遥远。」
  不不,一点也不远,息息相关。
  慧群写信给万亨。
  「稍後我将返家见父母,上次见面,发觉家父头发已逐渐稀疏,十分震惊难过。」
  「暑假返来,仍然住在老地方,记住与我联络。」
  定期一个礼拜一封信,小小秀丽淡蓝色信壳,外人一看就知道是女友寄来。
  万亨每次接到信,心中都得到鼓舞、每张纸看很多次。
  「爱尔兰眼睛真会微笑吗,湖光山色则肯定是美丽的。」
  三个月都没有离开过北爱尔兰,即便放假,也不过在营地喝上一杯。
  每天荷枪实弹巡逻,意料中事终於发生,先是看到一大群白鸽受惊飞起,接着听见怆惶的脚步声,万亨立刻警觉地伏下,刹那间对面马路一辆公路车爆出强光。
  整部车子被气流卷至半空,乘客象兵兵球那样摔出车窗,化为糜粉,四肢残骸随意散落路旁。
  周万亨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过那两个凶手,立刻爬上来呼召伙伴追出去。
  那两人逃进穷巷,转过头来,举起枪械,万亨毫不犹疑先下手为强。
  事後上级嘱他去看心理医生。
  他失去嗅觉,无论闻到什麽,都是一阵血腥气。
  漂亮的女军医温言安慰他:「这是一种心理障碍,待情绪平复,内疚消失,便会俸愈。」
  周万亨脸上从此添了沧桑之意,他比往日更加沉默。
  他并没有将他的遭遇告诉任何人。
  上级传他到办公室,愉快地对他说:「派你驻香港可好?」
  「是,长官。」
  「恭喜你!周中士。」
  「谢谢你,长官。」
  离营第一件事是到曼城大统华饭店。
  详细打探过,肯定那确是林秀枝,匆匆来,匆匆去,像是一只受惊的动物,时时往背後看,彷佛怕人追踪,做事心不在焉,手脚不算勤快,可是人长得漂亮,小费往往收大份。
  「有没有说下一站到什麽地方去?」
  「好像是阿姆斯特丹。」
  「嗯。」
  「她英语相当流利,应无问题,不过」「不过什麽?」
  「带着婴儿,怎麽走得远。」
  婴儿?周万亨霞惊了。
  「刚会走路,十分可爱,但明显地乏人照顾,小衣服不够大,也洗得不够勤快。」
  半晌万亨才问:「那孩子叫什麽?」
  大统华的店主想一想,「姓周,她叫她宝宝。」
  这时的周万亨已非吴下阿蒙,可是听到这个消息却还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女子至今还在剥削他,他连她的手部没碰过,她却诬捏孩子属於周家。
  半晌,他才告辞离开大统华。
  他正式找了一名律师。
  那女律师是李兹大学法律系毕业生,刚出来工作,年轻、热心、有朝气,叫马玉琴。
  一听个案,噫地一声,「不得了,此事可太可小,将来争起产业来,可真麻烦了。」
  周万亨低下头,「我没有钱。」
  「那麽,名誉也是重要的。」
  「可以怎麽做?」
  「我方在全国登报一星期请她出来见面,如不,则单方面申请离异。」
  不知怎麽,此刻万亨经已死心,生命太苦太短,不值得为这样一个女子死缠烂打,你若无心我便休。
  马律师送他出门,忽然很关注地问:「北爱局势如何?」
  万亨讶异,「你怎麽知道」「你襟上十字英勇勋章只在彼处颁发。」
  读书人见识多广无所不知。
  万亨欠欠身离去。
  这下他再也忍不住,立刻与慧群联络。
  慧群声音十分镇静,可是有一股喜孜孜之意在八十哩路外都感觉得到,「回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後福。」
  万亨只是笑。
  「我马上回来见你。」
  「不必这样郑重,暑假过後」「这闷死人了,我巴不得立刻走。」
  女大不中留。
  一边有家长关心地问:「那是谁,因因,你同什麽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