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45
  他的神情忽然有点呆滞,半晌,黯然说:“骤眼看,真会误会你是庄杏友,原来姑侄可以这样相像。”
  我不禁问:“真的酷似?”
  他点头,“尤其是脸上那一丝茫然。”
  我笑,“我刚睡醒,所以有点手足无措,不常常这样。”
  他端详我,“是,你调皮活泼得多。”
  他四周围打量一会,自在地坐下。
  “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给你。”
  “一定是杏子告诉你我喝这个。”
  “不错。”
  “杏子有病。”
  我难过得垂首,“是。”
  他又说:“你不高兴的时候像熬了她。”
  “她一直落落寡欢?”
  他颔首,“我出尽百宝,未能使她开颜。”
  “她现在心情不错。”
  我对阿利罗夫比较客气,诚意与他对话。
  当下他说:“那是因为她已与孩子团聚。”
  “罗夫先生,你找我何事?”
  他围顾环境:“没想到用中文写作也可以维持这样高生活水准。”
  “我比较幸运。”
  阿利忽然问我:“你可怕穷?”
  “怕,人一穷志即短,样子就丑。”
  “我也怕,可是,你会不会因此出卖灵魂?”
  我微笑:“绝不。”
  “你们这一代重视真我。”
  “罗夫先生,你约我见面,就是为看谈论灵魂与肉体?”
  他终于讲出心中话:“自修,听说你在写杏子的故事?”
  “是。”
  “全部用真姓名?”
  “不,会用逸名。”
  “我可以看看原稿吗?”
  “我只得一个比较详细的大纲,许多细节,还需添加。”
  “如果你把原稿交出,我可以介绍英文出版商给你。”
  我沉默。
  他们都想得到原稿,为什么?“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译为英语,包装出售,是可住到法属利维拉,与王子公主来往。”
  我笑笑,“我也憧憬过这种豪华享乐生活,可是我得声明,故事里并无你营业秘密,也没有损害到你人格。”
  阿利隔一会儿才问:“她如何看我?”
  “她很尊重你。”
  “她可有爱我?”他伸长了脖子。
  我残酷地答:“不。”
  他颓然垂首,突现苍老之态。
  “罗夫先生,你的婚姻愉快否?”
  “尚可,我已经是外公了。”
  “呵,令千金早婚。”
  “由我一手促成,女子在社会打滚,无比心酸。”
  “你说得对。”
  “自修,请考虑我的建议。”
  “拙作哪里有什么价值。”
  他笑,“你的机智灵{奇www书qisuu手com机电子书}活,胜杏子百倍。”
  “我把这当作褒奖。”
  他当然也看到了客厅里的花,“善待你的追求者。”
  他站起来告辞。
  到了门口又再转过头来,“女子是否只有在危急时才会想到我这种男人?”
  我有点难过,端详他一会儿,“谁说的,像你这般有财有势的男士在都会里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乱情迷。”
  他嗤一声笑出来,过一刻才说:“你的小说一定相当精采。”
  我点头,“许多读者都如是说。”
  他伸手在我头顶扫几下,扰乱我的头发。
  我松一口气,关上大门。
  到了今天,他还想追寻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特地走这一趟。
  真希望也有人那样爱我一辈子,不管是谁都可以。
  心最静的时候,元立的电话来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桅子花?”
  “我有个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对你的爱恶,了如指掌。”
  我想起来,“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于去年辞世。”
  “你姑妈周星芝呢?”
  “她长居新加坡,与我们没有太多往来。”
  “童年时可有想念母亲?”
  “很遗憾,没有,我一直以为王女士是我妈妈。”
  “她很喜欢你?”
  “溺爱。”
  “你真幸运。”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妈今天如何?”
  “我这就去看她。”
  我叮嘱说:“你在她面前,多提着我,那么她想起来便会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铃,我得去看看是谁。”
  放下电话,去打开门,吓一跳,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是谁,他也知道我是谁,互相凝视半晌,在同一时间伸出手来紧紧握住。
  “山口。”
  “庄!”
  他约三十来岁,高大强壮,身段统共不像东洋人,头发染成棕黄色,十分时髦地穿著爬山装束,谈不上英俊,可是充满自信,有男子气慨。
  我先问:“见了面,有无失望?”
  “你漂亮极了,超乎我想象,对,你对我感觉如何?”
  “请进来说话。”
  他拖着一大只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围打量过,大声道:“哗,没想到你还这样富有。”
  “哪里哪里。”
  他诉苦:“所以对我们不啾不睬。”
  “你订了哪间酒店?”
  他自己到厨房找饮料,“中文写作酬劳可以提供这样妥善的生活吗?”
  “喂,你住哪里?”
  他喝一口矿泉水,“喂,你叫我来,当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给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骗我。”
  第10章
  我摊摊手,“照片中人比我标致。”
  “不,你好看得多。”
  “山口,我家极多人进出,你不会喜欢。”
  “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我们是手足。”
  “我没说过我有男友。”
  他忽然问:“那些小说,都是你写的吗?”
  “怎么样?”
  “你不像愿意苦苦笔耕的女子。”
  “这是褒是贬?”
  他在客房张望一下,捧出行李,往床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遗余力捧红你。”
  我讪笑。
  我把脸趋到他面前,“我自信才华盖世,何需死捧。”
  他枕着双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说难找,我早已爱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碰见像你那么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头散发天天死写,毫无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处?”
  “咦,这不是你意愿吗?”
  “我已经订了酒店。”
  “唏,你究竟是以进为退,抑或以退为进?”
  他懊恼,“又输了一着。”
  我笑,“没有人同你斗。”
  “没想到你坦荡荡,如斯大方。”
  “你应当为你这小人之心羞愧。”
  “这样好了,我白天住你处,晚上回酒店。”
  “我们先谈正经事,譬如说,出版合约。”
  “先带我出去跳舞。”
  “我从来不与染金发男子上街。”
  再说,男性的头发怎么会变成今日这样,老实的平顶头与斯文的西式头到什么地方去了。
  谁知他回答:“我也许久没有约会黑发女子。”
  我看看他笑,“只追金发女郎?”
  他连忙解释:“今日东方女都嫌黑色沉闷,添些别的颜色。”并非外国人。
  “关于合约─”“好,一本一本签使我们觉得不大自在,请你把全体作品授权给我吧。”
  我摇头,这等于卖身,这些年来,我已变成谈判专家,怎么肯做这样吃亏的事。
  “得到全部版权,才能放心捧你。”
  这话我已听过多次,街外亦有不少人扬言某某同某某都是由他捧红,他将来,还要捧谁与谁。
  我微笑。
  山口是人客,又是老板,我需对他维持基本礼貌。
  “你不相信?”
  “贵出版杜规模不算大,志气却很高。”
  “我做给你看。”
  “别赌气,无论什么事,做给你自己看已经足够,千万别到街上乱拉观众。”
  山口看看我,“你的作品里也充满这种论调,如此懂事,令人戚戚然。”
  我也调侃他,“你的英语说得很好,不枉染了黄发。”
  “在我国,女子无论如何不会用这种口气跟男性说话。”
  我笑,“是吗,恕我孤陋寡闻。”
  “我是这点犯贱,你深深吸引了我。”
  “哗,不敢当。”
  这时电话铃响,忆,打断了这样有趣的调笑。
  “自修,这是元立,母亲想见你。”
  “我马上来。”
  “自修,我们在圣心医院。”
  我立刻警惕,“她怎么样了?”
  “你来了再说。”
  我转头同山口说:“我有事出去。”
  “有人生病?”
  他还听得懂中文。
  “正是。”
  “我陪你。”
  “山口,你在这里休息好了。”
  他把自己的手提电话交我手中,“我在这里也有朋友,有事说不定可以帮忙。”
  我赶出门去,把他丢在屋内。
  元立在医院门口等我,“跟我来。”
  我随他走上三楼,平时也有足够运动,可是今日仍然气喘。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说:“是上帝派你来帮我度过这个难关的吧。”
  杏友姑妈在房内等我们。
  她端坐椅子上,并无显著病容,但一双眼睛已失去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