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45
  “她喜欢攀藤植物。”
  “她只是育欢累累满墙的花串,不像玟瑰或郁金香,只生地上齐膝高。”
  “花架下小坐,意境佳妙,”我感慨,“有一位朋友说过,住在水门汀森林某大厦十六楼小单位里,怎么写小说?”
  “写钢骨水泥式小说。”
  “周元立,”我看着他,“你终身锦衣美食,你懂得什么?”
  他别转头去,正当我以为他下不了台,他却说:“母亲病势严重。”
  “我也知道。”
  “我生活中蒙着一层阴影。”
  “可是她本身处理得很好。”
  “有时深夜她也会惊醒,悸怖地喊:“哎呀,这样就已经一生”。“我为之侧然。这时管家出来叫我们:“庄小姐,请进来。”
  杏友姑妈与我们一起吃茶点,看得出已经有点累。眼神略为恍懈。
  我知道不宜久留,依恋地告辞。
  周元立送我到门口,把一瓶香槟连银冰桶交我手中,“别浪赘,回去喝光它。”
  “你自已喝吧。”
  “我耽会还要工作。”
  “我也是。”
  “你工作性质不同,试想想,柯罗烈治抽了鸦片竟写出忽必烈汗那样的好诗。”
  我没好气,接过香槟离去。
  一路上周元立的音形不住出现在我面前,在红绿灯前我不禁伏在驾驶盘上哎呀一声,小心小心,一直安排剧中主角如何邂逅恋爱分手的人,切勿大意,补提高警觉。
  走进书房,第一次主动与山口联络,发出电子邮件:“愿意见面,不反对的话速覆。”
  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做了一个短暂的梦,看见周元立轻轻问:“我是你在等待的那个人吧。”
  我看着他,“我不知道,我希望伴侣经济实惠,与我共同进退,在事业上可助我一把。”
  “你看天际。”
  我抬头看去,只见宝蓝似丝绒般苍弩中繁星点点,闪烁不已,蔚为奇观。
  “看,自修,这是各行各业中的明星,多一颗少一颗有何分别。”
  忽然之间,北方其中一颗鳌然滑下,拖者长长尾巴,“流星!”
  “何用恋恋事业。”
  我不由得感慨,“是,元立,我明白你的意思。”
  耳畔一阵铃声,梦醒了。
  谁,谁按铃?
  我挣扎着起来,唉,早三五年才不会这样麻烦,那时三秒钟之内可以完全清醒过来。
  我在对讲机间:“谁?”
  “周星祥找庄自修小姐。”
  我沉默半晌,“谁?”不相信耳朵。
  “周星祥。”对方声音低沉而自信,但有一丝焦虑。
  “我就是庄自修,我马上下来。”
  我鞠一把冷水洗脸,抓起锁匙就跑下楼去。
  一到停车场便看到辆黑色房车,我站定,吸一口气。
  立刻有人推开车门下来,“庄小姐,你好。”
  啊,这便是使杏友姑妈终身带着一个伤口生活的人。
  发脚已经微白,身段仍然不错,对人天生一片殷勤,谁要是误会了,只好怪自作多情,一般英俊,可是元立不像他。
  “庄小姐,我们借个地方说话。”
  “关于什么?”
  “庄杏友。”
  “她怎么样?”
  他知道我对他没有好感,却不以为?,微笑说:“请进车来,我请你喝杯咖啡。”
  “我没有妆扮,不方便出去。”
  他诧异,“一个写作人何以如此拘仅。”
  我答:“写作也不等于随时赤足走天涯。”
  “那么,我只得站在停车场里说。”
  我拉开车门上车。
  “谢谢你的时间。”
  他把我带到一间私人会所坐下,态度诚恳,“听说你在写一本关于我的小说。”
  我看着他,“你不是主角。”
  “我可以看一看原稿吗?”
  “你是编辑或出版杜吗?当然不行。”
  “我可用出版社名义收购你的原稿。”
  我立即答:“这本小说版权早已售出。”
  他沉默半晌,又说:“我想知道杏友的内心世界。”
  “她的世界,与你有何相干?”
  我的熊度已经有点恶劣。
  “我知道你不原谅我。”
  我斥责他:“你有什么借口,为什么用那样卑劣手段丢弃一个人?”
  谁知他并没有再找借口,“我当时无力面对现实。”
  “你是一名无耻之徒。”
  他看看远处,“我却也抱憾终身。”
  我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会所其它人客不禁转过头来看个究竟。
  我不好意思的唯一原因是叫这些人突兀,连忙掩住嘴巴。
  “我与庆芳的婚姻一直名存货亡。”
  我说:“那是你们的事。”
  他却自顾自讲下去:“三个人都不快乐……”
  “你错了,”我忍不住指正他:“姑妈名成利就,裙下追逐者无数,她周适列国,享受生活,十分逍遥。”
  “可是,”周星祥存疑,“她始终没有结婚。”
  “见过你们这种买贸婚姻,谁还敢结婚。”
  “不是买卖!”
  “那么,也是便利婚姻,你经济不妥,她有大把妆蔬,一拍即合,本来也无可厚非,但请勿自欺欺人,美化此事。”
  “自修,开头见到你,真吓一跳,以为你就是否友,两个人长得那么像,现在才知道,你同杏友完全不同。”
  “当然不像,她愚蠢,而我精明,当中三十年过去了,女性吃了亏,总会得学乖吧。”
  “自修,你是我儿子的表姐,我是你长辈,你对我太过无礼。”
  我看着他,“对不起,我性格欠佳,我嫉恶如仇。”
  他低头不语,隔一会儿才说:“男女分手,也属平常。”
  “你可以做得好看一点。”
  “杏友病情已十分严重。”
  “我知道。”
  “我想再见她一面。”
  “你可以自己向她提出要求。”
  “她已拒绝。”
  “请接受事实。”
  “或者,你可以做中间人。”
  “对不起,我从来不做这种事。”
  周星祥颓然靠在椅垫上,脸色灰败。
  半晌他知无望,仍然客套地说:“自修,谢谢你的时间。”
  “不客气。”
  “我送你。”
  “不必,我自己会叫车。”
  我站起来,预备离去,终于忍不住,又转过头来。
  “你为什么不求周元立?”
  “他一口拒绝。”
  “有否问过你自己,为什么忽然又想再见庄杏友?”
  他愣住。
  我代他回答:“因为你终于发觉,在你一生之中,只有她待你赤诚真挚,不过,如果她今日不是环球闻名,你也不会那么容易想起她,可是这样?”
  我终于转身离去。
  在街上,我吁出一口气。
  回到家,将自己大力?到沙发里。
  随即发觉山口已经覆了信。
  “已即刻动身前来相见”。
  我有点感动,无论是谁,总会有事在身,立刻丢下出门,并不容易。
  这时有人敲门,是最著名花店迭来一大益雪白的茶花,朵朵碗口大,卡片上署名是山口。
  那送花使者随即又再上来一次,满脸笑容,“庄小姐,这也是你的。”
  这次是一盆桅子花,香气扑鼻,叫人心酸,呵一个女子最好的岁月,也不过是这几年,之后就得收心养性,发奋做人,持家育儿,理想时间精力全部都得牺牲掉。
  我把名片抽出来一看,上面亲笔写着表弟二字,不禁自心底笑出来。
  可爱的周元立,他对我的感觉,像我对他一样吗?
  电话铃响了,我用不能以理智解释的温和声调说:“你好吗?”
  对方愕然,只得含笑答:“我很好,你呢?”
  声音完全陌生,我不禁问:“哪一位?”
  “是庄小姐吧,我们并没有见过面,我的名字叫阿利罗夫。”
  啊,都出现了。
  “庄小姐?”
  “是,我在这里。”
  “我想与你见个面。”
  “当然,我每天都有时间,请问你呢?”
  “好一位爽快的小姐,听说是位作家。”
  “见笑了。”
  “作品有兴趣译为英语吗?”
  我笑笑不出声,这是饵,方便他行事。
  “英语市场比较大。”
  “的确是,我在等伦敦的消息。”
  “现代女性做事真有部署,绝不含糊,对,明早上午十时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为定。”
  他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他是谁,不用详加介绍。
  我收拾旁骛,坐在写字怡面前,努力工作。
  一经投入,思维倒也畅顺,一做就到深夜。
  累了,伸个懒腰,发觉大腿已经麻痹,连忙起来走几个圈子。
  这种职业,做到三十岁,已是半条人命。
  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一线日光射进室来,我惊醒,有约,需认真妆扮。
  立刻洗头沐浴并且取出见客服装。
  日间见客人最适合的服装便是白上衣及蓝长裤。
  当然,世上有一百种白上衣及一千种蓝长裤,挑好一点的牌子来穿自然不会错。
  正把湿发往后梳,门铃响起来。
  我赤足去开门。
  门外站着阿利罗夫,小个子,黑皮肤,鹰鼻,比我想象中有威严,他那种样子的人,青年也似中年,不过,其正中年了,仍是中年。
  “罗夫先生,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我是庄自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