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45
  “为什么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终成为传奇,而有些女于却可静静享受不为人知的幸福满足?”
  “因为我们安份守己。”
  “不,妈妈,还有其它因素。”
  母亲抬起头想一想,“是因为命运安排。”
  母亲微微笑,“笔耕那么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来吸引更加童稚的读者。”
  圣经上说的,先知在本家,永远不获信赖,就是这个意思。
  母亲说下去:“每个孩子都受大人钟爱?一出生就注定好运厄运了。”
  “对,”我赞同,“当初,一个个都是小小女婴,受父母钟爱”“的确是,你就比杏友姑妈好运。”
  “怎么可以那样讲,杏友名满天下,岂是我们家庭主妇能比万一。”
  “她始终遗憾。”
  “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满足,只不过最近她身体不太好,所以心情略差。”
  已经有记者朋友前来采路,“你认识庄杏友?介绍我们做一篇访问。”
  “不方便。”
  “咄,是否又看不起中文传媒?”
  “别多心,我也是写中文的人。”
  “如是新闻周刊,生活杂志,一定即获接见。”
  “你别胡涂加以猜测,根本是我没有资格做中间人。”
  “真的,”她一诉起苦来不可收抬。“我们这种本地葱,每期才销十万八万册,总共只得一个城市的读者,比不上世界性、国际性的刊物。”
  “哗,你有完没完,牢骚苦水直喷。”
  “所以,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离了道里飞上枝头,拿护照,讲英文,与西洋人合作,否则,获东洋人青睐,也聊胜于无。”
  我没好气,“义和团来了,义和团来了。”
  “介绍庄杏友给我。”
  “她是极低调的一个人,没有新闻价值。”
  “你错了,你没有新闻触觉才真,听说她的成功,主要因素是擅长利用男人作垫脚石。”
  “一定会有人这样诬告任何一个女名人。”
  “不然,一个华裔女,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
  “凭力气。”
  “我也有蛮力。”
  “这位姑奶奶,我不想与你再谈下去。”
  “举手之劳,都不愿效力,你这种人,天诛地灭。”
  人心不知几时,已变得如此暴戾。
  不过从中也可以得到教训:如有可能,最好不要与行家牵涉到共事以外的关系,工作归工作,娱乐是娱乐。
  山口死心不息,仍然游说我出面宣传。
  “我有一个假设,你且听听是否可行。”
  “请讲。”
  “我想替你拍一辑宣传照。”
  “山口,我说过不协助宣传,贵出版杜应该用更多时间精力来干实务,不必一直动脑筋要花招。”
  “任何商品都需宣传推广。”
  我叹口气,“我们之间意见有很大分歧。”
  “我可以做得十分有品味。”
  “怎样做?”
  “假设你是一个冰曲棍球手”“我不会该种剧烈运动。”
  “不要紧,只是拍硬照。”
  我不出声,且听他胡扯。
  “开头的第一张照片,你全副武装,面罩下右不消是男是女,然后,你逐样装配除下:护颈、护胸、护眉、护膝……”
  我不相信双耳。
  “最终脱下面罩,露出真面目,原来足华文作家庄自修。”
  我一生尚未受过比道更大凌辱,却很平静的间:“为什么要跳脱衣舞?”
  “收取震撼感,换取畅售量。”
  “可是同宣传少年歌星一棣?”
  “是呀,你说得很对。”
  “我以为你们尊重写作人。”
  “所以才策划这样庞大的宣传方针。”
  “我决定换出版杜。”
  山口明笑了,“你尚未起步,{奇www书qisuu手com机电子书}不宜跳糟。”
  “那我愿意放弃整个海外计划。”
  “很多人会替你可惜。”
  “再见。”
  挂上电话,连自己都觉得功亏一赞,十分遗憾,可是每个人都一个底线,我的忍耐力十分疏浅,一下子沉不住气炸起来,绝非将才。
  杏友姑妈叫我:“来喝下午茶,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我正气闷,欣然赴会。
  到了她那里,喝过一碗甘菊茶,心头气忿略为平静下来。
  姑母端详我,“自修,为何一脸愤怒,十分伤身。”
  我摸着自己面孔,“看得出来吗?”
  “你何尝有加以掩饰。”
  “唉,还以为已经炉火纯青,处变不惊。”
  我只得把刚才的事说一遍。
  “怪不得有至理名言曰人到无求品自高,我有所求,就遭东洋人乘虚越洋侮辱。”
  姑母说:“这人对你事业会有很大帮助。”
  “他也如此夸口。”
  “那么,或者,大家可以忍让,达成协议。”
  “姑妈,你有什么忠告?”
  “我那一套,颇不合事宜了。”
  “姑妈你别推搪我。”
  杏友姑妈笑,“你那行非常偏激,数千人争生活、各出奇谋,其中排挤倾轧,可猜想大概,有人愿助一臂之力,需好好抓紧。”
  我猷在原地,这番话好比醍醐灌顶。
  她说下去:“廿五岁之后,是专心一注努力的时候了,还发脾气要性格,一下子础蛇,就被后来的人起上,那时后悔莫及。”
  我听得背脊凉飕飕。
  “时间飞逝,叫我们哭笑不得,你要是想做出名堂来,就得作出迁就,否则,你爸也可以养活你一辈子。”
  啊,从来没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肺腑之言。
  我愣在那里。
  “看,说中你心事了。”
  我握着姑母的手,轻轻摇几下。
  “况且,你也并韭十分讨厌这个日本人。”
  “咄,此人如此猥琐。”
  “可是你天天愿意听他的电话。”
  “其人非常有趣,能为我解闷。”
  姑妈笑了,被她说中,算是另类感情。
  “这样吧,叫他亲自来见你。”
  “嘎?”
  姑妈笑,“可是怯场?”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怕彼此失望。
  正想分析这种情绪,姑妈忽然抬起头来,“啊,”她说,“元立,你来了。”
  我笑着转过头去,内心充满好奇。
  “我替你介绍,这是你表姐庄自修。”
  我看到了周元立。
  他高大英俊,浑身散发着一股书卷味,长发,便服,一手拿着一束黄致瑰,正过去与母亲拥抱,听得地介绍人客,百忙中与我点头。
  他是我见过所有男子里最好看的一个。
  虽然第一次见面,却像是认识了一辈子,我正在亲笔写他的故事。
  他向我招呼:“自修你好。”
  他把花插在水晶玻璃瓶中,坐下来,握着母亲的手,同我说:“多谢你时时来陪我母亲。”
  任何女孩子都会希望她是收花人。
  我张开嘴,又合拢,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姑妈说:“我要服药休息,你们两人谈谈。”
  忆,庄自修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因职业关系,演艺界英俊男生不知见过凡几,可是从来没有人像周元立那样吸引。
  他笑笑说:“原来,你是我表姐。”
  “是。”我咳嗽一声。
  “如何算法?”
  我呻吟:“有点复杂。”
  他拨起手指来,“我的外公与你的祖父是兄弟。”
  我畴蹈,“正确,于是我父亲与你母亲是表兄妹。”
  “所以你们两位都是庄小姐,我是你表弟。”
  “没有错。”
  眼神有点忧郁的他笑容却带有金光。
  我端详他,“你头发那样长。”
  他笑着反问:“又怎么样?”
  “做律师可以如此不修编幅?”
  “帮爷爷无所谓。”
  “真幸运。”
  “你呢,”他看着我,“你是读书还是做事。”
  “做事已有多年。”
  “做什么工作?”
  “我是一个写作人。”
  他扬起一条眉毛,“作家,真的?”
  我笑,“千真万确。”
  “你是为生活那种,还是严肃作家?”
  “生活是最最严肃的一回事。”
  “庄自修,你用什么笔名写稿?”
  我顾左右言他,“英国人也叫笔之名,或是假名,法国人则叫羽之名,因为古时用鹅毛做笔,可知全世界都有笔名。”
  “为什么写作人有笔名制度?”
  我也很困惑,“我不知道,而做生意则讲真名实姓,真材实料。”
  “可能是怕久不成名,你可出名?”
  我笑答,“有些人不喜阅读,连红楼梦都失之交臂。”
  “即便再无知,亦应知道李白与莎士比亚。”
  “很少人可以做到那个不朽的层吹。”
  周元立满眼都是笑意,“对不起。”
  “亦没有几个医生是路易柏斯特,或是建筑师似米斯凡特路与法兰莱怀特。”
  “然则你找得到生活?”
  “是。”
  “那已经足够好。”
  我提高声音,“谢谢你。”
  管家进来,诧异问;“元立,你与庄小姐吵架?”
  周元立答:“我才不敢。”
  管家说:“庄小姐,元立是辩证狂,十岁前后每天问一万次为什么,我们被他搞得头晕脑胀。”
  元立笑,“自修,我与你到花园走走。”
  他陪我参观,“这是母亲喜欢的蔷薇架,那边是紫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