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长安聚疑氛 广陵多纷争(二)
作者:史杰鹏    更新:2021-12-06 18:45
  可是敬声说没什么问题。公孙贺迟疑道,也许皇帝真的只是想提拔老臣,以巩固太子的力量呢。皇帝知道太子仁慈,需要腹心之臣来辅佐罢。
  这句话才说完,公孙贺就发现一卷简册朝自己疾速飞来,他本能地将脑袋一偏,但还是慢了一些,只觉额上一阵剧痛,竹简啪啦啪啦在身边散落,撒了一地。他这才惊惶失措了。他知道这位姨妹向来的脾气,虽然贵为皇后,可是心地良善,从不轻易假人以辞色。除了朝廷必要的礼仪外,也从不在亲友面前摆架子。而这回仅仅听了自己一句辩解,就勃然大怒地用书简掷击自己,必定是知道这其中的凶险所在。
  你那个不肖子公孙敬声就知道耍耍小聪明,皇后余怒未息,低声吼道。似乎又对自己的暴怒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停了片刻,缓和了口气道,他以为现在还是元狩65以前那辉煌的时光吗?他再这样妄为,我们一定会因之灭门。接着她又悲不自胜,叹道,好日子总是不知不觉地过去,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还是当年的李夫人聪颖,她曾经感叹说,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爱驰则恩绝。唉!她的话真得我心,也许,这就是她一直椒房专宠,而我从来没有妒忌过她的原因罢。说着,卫皇后眼中泪水滚滚而下。
  公孙贺立刻摘下帽子,叩头道,皇后万勿悲伤,保重玉体要紧,臣贺一定谨遵皇后指示,在皇帝陛下面前嚎啕哭泣,苦苦哀求,推辞相位。
  卫皇后收住眼泪,低声道,这样我还稍微能放一点心。回去警告你那不肖的儿子,太子家令曾经多次向我奏报他的不法之事,我们家现在难道还缺那点钱花么?等到太子继承了皇位,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何必去局局贪污那点小钱。还有,以公卿之尊而交接游侠,这是皇帝一直切齿憎恨的。可我听说,他喜欢和京辅游侠朱安世等人交往,还乔装打扮,一起攻劫三辅巨商大族。有朝一日让皇帝知道,免不了都要腰斩。大将军和骠骑将军66健在之时,皇帝多少还会给点面子,现在,哼。
  皇后放心,臣回去一定严厉管教那个不肖的东西。公孙贺又惶恐叩头。他的确也被皇帝要拜他为相的事搞得一头雾水,他祖先是义渠的胡人,自己也只是武夫出身,从小不喜欢读书,只喜欢骑马试剑,跟着堂兄公孙敖一起吃喝玩乐,攻剽劫盗,无所不为,几次都被长安令下令逐捕,每到那时就躲进平阳公主家,让逐捕吏望洋兴叹。要说不肖,他自己也算是地道的榜样。他的祖父公孙昆邪可不是这样,公孙昆邪擅长弓马,曾在吴楚之乱的时候,单独引军击破吴军前锋,被封为平曲侯。可是戎马之余他还爱好读书,每日手不释卷,后来任职陇西太守,公余还著书十多篇,在西北六郡广受传颂。到了公孙贺自己,就只懂得打打杀杀了。还好,他在游侠浪荡的生活中,认识了平阳侯曹寿、当时还是平阳公主骑侍的卫青、恶少年张次公和后来成为酷吏的义纵,后来又从军击匈奴,先后当过轻车将军、浮沮将军,在元朔五年的那次大规模征讨匈奴的战争中,他率领的军队俘获匈奴名王,以一千三百户封为南窌侯,不过十一年后,因为在太庙侍祭时,所献的黄金成色不足被褫夺爵位。接着蹉跎了十多年,八年前本来想借着出征匈奴的机会立功,重新封侯,可惜战斗不利,寸功未得,怏怏而返。唉,汉家的法律太过苛刻,他有时偷偷感叹,很多世家通过上阵浴血苦战得到封侯,可为了点微不足道的小事,皇帝就把爵位收回;还有很多人屡破匈奴,被拜为将军,然而因为下一次偶然失利,不但把上次的功名丢光,本人还坐法当斩。自己的堂兄公孙敖就是例子,他一生屡次跟随大将军、骠骑将军征战匈奴,前三次多有斩获,在元狩五年,被封为合骑侯,第二年又跟随大将军有功,增封食邑达到九千五百户。不幸的是,两年后出征迷路,没有按时和骠骑将军会师,就下吏当斩,好在花钱赎为庶人,但侯爵也丢了。又这样蹉跎了十来年,屡次参加征战,希望能重新立功封侯。可是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一直未能如愿。天汉四年,皇帝派他征讨匈奴,顺便迎接投降匈奴的李陵回国,没有成功。皇帝却怪他畏懦不敢深入大漠,将他下狱判处腰斩。还好,仗着他们的熟人当了廷尉的关系,关键时刻另外找了个人代替他斩首,他自己则躲匿民间五六年,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去年刚出来透口气,就被长安令发现,重新捕进监狱,终于在。这是何等的残酷,公孙贺想起来就觉得寒心,这次皇帝想提拔自己为丞相,他当然害怕结局悲惨,可是内心实在禁不起那个封侯的诱惑。因为今上立了规矩,凡是拜为丞相的,一律封侯,当年的齐国儒生公孙弘第一个获此殊荣,公孙弘以布衣对策第一,被皇帝宠幸,迁升为御史大夫,再接着拜为丞相,被封为平津侯,曾让天下多少豪杰歆羡,儒学也因此一下子成为显学。现在自己轮到这个机会,能把十年前丢失的侯爵补回来,有什么不好呢。可没想到,皇后竟然如此震怒。看来只好遵从她的意思忍痛拒绝了。是啊,皇后说得也对,等皇太子即位,自己想封侯只是指顾间的事,只是不知能否有幸熬到那年龄。唉!要是皇帝明天就驾崩该多好。他打了个冷战,转头看了看四周,感觉背上汗津津的,显然是被自己这个念头吓出一身冷汗来了。
  那次谈话过后没几天,皇帝果然在未央宫的宣室召见公孙贺,要拜他为丞相。原先的丞相石庆已经在十多天前罢免,在这之前,丞相府已经许久没有长官了。公孙贺果然听从皇后的嘱咐,拼命叩头,嚎啕请辞,他呜呜咽咽地说,陛下,臣贺是个胡人,又生长在边鄙。没读什么书,不识朝廷礼仪。只知道鞍马弓箭,斩将搴旗,为陛下效劳。丞相这种统率百僚的文职工作,需要文法精敏的重臣,臣贺一介武夫,实在没有能力担当啊。望陛下可怜臣贺,臣实在惧怕因为不称职而受谴。
  皇帝看着他的头顶,缓缓地说,卿是因为看见赵周等人被斩首,所以害怕了是罢。赵周明明知道列侯所贡献助祭的黄金份量不足,成色不佳,却假装不知道。此欺君的大罪,纵然朕想宽恕他,奈朝廷律法何?汉家以法律治天下,法令无故变更,就不能取信于臣民。-只要卿奉公尽职,心忧社稷,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公孙贺仍是不停地叩头,不厌其烦地请求,望陛下开恩,臣贺实在没有做丞相的才干啊。他的额头都磕破了,老泪纵横,血和眼泪混杂着流在他皱纹密布的脸上,有点哀感顽艳。殿上侍从看着这位年过五十的老人涕泗交流的可怜样,被感动得泪光莹莹。皇帝也有些不忍心了,他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毕竟,眼前这个老人跟了他四十多年。从他做太子的时候,就一直在跟前侍候,那时他们还是少年,曾经在一起嬉闹。现在都已经是黑发少,白发多了。可是,做皇帝是不能太有感情的,一时的仁慈,会带来不可弥补的错误。于是他擦了擦眼睛,命令道,扶丞相起来。然后果断地站起身,说,朕今天很累,进内寝休息了,你们帮丞相结好印绶罢。
  公孙贺叩头不起,然而皇帝已经不在跟前。他知道木已成舟,再哭泣也没有用了。心里的不安更是隐隐萌起,看来皇后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皇帝如此强迫拜我为相,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侍者扶起公孙贺,抬起他的胳膊,帮他将丞相之印和葛绎侯印两枚银印结在腰间,然后拱手施礼,祝贺道,恭喜丞相,新得两颗银印,现在是万石君侯了。
  公孙贺木然地站着,许久,嘘了口气,不发一言,蜷缩着腰,退出未央宫宣室。
  卫皇后听到皇帝陛下强拜公孙贺为相,筷子掉在案上,发了半天的呆。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再次告诫公孙贺,把"谨慎"两个字时刻挂在心头,不要向皇帝提出任何不同的意见,碰到任何事都不要自作主张。公孙贺也严格遵从指示,皇帝无论说什么,他都不假思索地赞同。对皇帝身边的宠臣,他也从不摆丞相的架子,而且还立刻下令将丞相府旁边的宾客馆改建成马厩。那客馆是元朔三年公孙弘初为丞相时下令建造的,为的是招徕四方贤士,当时无数豪杰智慧之士奔赴长安,被公孙贺接纳在这客馆里,一起高论天下大事,为国家出谋划策。但公孙弘一死,继任的丞相李蔡、庄青翟、赵周等个个小心谨慎,没有一个有这胸襟,客馆的贤士渐渐减少了。公孙贺知道皇帝日渐不喜朝臣私自招徕宾客,干脆让马住进客馆,以投皇帝的欢心。皇帝听了果然面有喜色,于是接下来太平了几年,没出任何问题。皇后的一颗心也就慢慢放下了,感觉当初是自己多心,皇帝拜公孙贺为相真的没有别的用意。但是没想到太始四年,终于成了一个很麻烦的年份,麻烦到往常很少主动来未央宫求见皇后的公孙贺,这次竟然如此着急,一声招呼都没打就径自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