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长安聚疑氛 广陵多纷争(一)
作者:史杰鹏    更新:2021-12-06 18:45
  长安,未央宫椒房殿。
  博山炉里香烟袅袅,氤氲四散。殿内四壁挂着刺绣的丝帛,香桂木的殿柱髹着红彤彤的漆,翠羽织成的帐幄低垂,云母屏风将大殿隔成了几个小而温馨的间室。丞相葛绎侯公孙贺就局促地跪坐在那席子上,心中好不沮丧。他对面就坐着那号称母仪天下的卫皇后,然而她早已不是当年那明眸皓齿的卫子夫了,她曾经的风采是何等的迷人。那时渭河两岸,不,天下所有的郡县都传唱着那首歌: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
  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然而现在,那首歌似乎已经和眼前这个妇人毫无关系,至少没什么人会相信和这个妇人有什么关系。她的青春早已携着岁月一起逝去,那头让皇帝迷醉不已的乌发,也全无当日的光泽,而有银丝掺杂其间了。虽然屡屡有心腹侍女劝告她,请她命令中黄门令去掖庭剪下年轻宫女们乌亮的黑发,编成精致的副髢64,戴在头上,以弥补衰老之态。可是卫皇后坚决不采纳。她知道,自己辉煌的岁月,像那覆盆之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何必掩耳盗铃去和后宫那些层出不穷的佳丽们争宠呢?那未免太不识趣了。在这万民所仰的未央宫,年轻貌美的女子,就像那韭菜,割了一茬,另外一茬又迅即成熟,可以随时端在盘子里送上来。宫中的美女都有定额,即便是皇帝从不召见,但是死了一个,立刻有天下各郡的美女填上去补充。很多一直到了三十岁,也从来无缘见皇帝一面,熬成半老徐娘,皇帝一时开恩,才会将她们遣出嫁人。比起她们,自己已经是够幸运了。本来这辈子从未想过,一个平阳公主家的奴婢,能被皇帝偶然看中,不但儿子被立为皇太子,自己也成了尊贵无比的皇后。现在的她,只想老老实实呆在未央宫,不惹出任何的麻烦。皇帝也快七十岁了,由一个健壮英武的青年步入了老年,而且身体时时不适,大概没几年好活。只要他一死,自己就可以搬到长乐宫,被尊为皇太后,腰杆马上可以挺起来。大汉以"孝"治天下,皇帝是自己的儿子,不管什么事,只要自己想插手,他就得给面子。只是现在暂时必须夹着尾巴做人,她心里时时有一股隐忧,虽然自己的儿子立为皇太子已经三十多年,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不到皇帝咽气的那刻,这个位置终不敢说稳如磐石。只要皇帝愿意,不给任何理由废掉他,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现在的皇帝起初也并非皇太子,也是景皇帝将原来的太子废杀了之后,才侥幸得立的。既然有先例,就不免会效仿。况且皇帝对太子并非很喜欢,常常说,皇太子,你太仁慈了,不像朕的作风,大汉的天下要像你这么治理,一定会黯淡衰落。接着照例是叹息几声。我呸,这都是什么鸟借口?每次皇后想到这里,心里就不免泛起波澜,如果我还像三十年前那么年轻貌美,你好意思说出这样拙劣的话吗?因为我的肉体再也引不起你的兴趣,我的儿子也就顺理成章成了垃圾。那么几十年前立他为太子的时候,你为何又将他夸到了天上?唉,世异时移,在我眼里,你是一头永不厌倦的色情动物,不管你有多么大的丰功伟绩,什么击退匈奴,开拓疆土,修订律法,兴办太学,改易正朔,封禅百神,跟我一个妇人有什么关系。在女人眼里,男人们都是无耻的色情动物。
  也不是罢,妹妹,我喜欢陈掌,不只是因为他长得英俊,而是因为他的博学,那么精通儒家经典。我最喜欢他旁若无人地吟诗的样子了,那种男性骄傲的风采,是你无法想像的。男人做事时才显得无比美丽。我每次一看到,整个身心都觉得崩溃了,恨不能马上被他搂在怀里,叫他恣意轻薄。我之所以那么早就失身于他这个有妇之夫,就是因为这个呢。卫少儿反驳卫皇后道。这姐妹俩当时正在明光宫太子甲观的画堂密室里谈心,如此抱怨当朝皇帝的言辞,一旦被人听去,整个家族都会断头。虽然在平民夫妇们看来,这样对丈夫的抱怨如同家常便饭,是生活的重大乐趣之一。可是在她们,却要让人执戟重重防守,才敢相互阐露心扉。
  卫皇后苦笑道,也许是罢,可是我尝不到你那样的欢喜。陈掌只是一个列侯,并不能左右你什么,反而要听你的指使。可是他不一样,他是皇帝,是天下至高无上的一人,纵使他有千般男人的魅力,都被他头顶上的冠冕遮蔽了。说到这里,她也回溯起当年的光阴来了。是的,皇帝那时候还不到三十岁,仍旧是青春勃发,他第一次和自己交欢的时候,又何尝穿戴了什么冠冕?自己虽然怀着小心侍候的心理,引他去后堂盥洗,可是那时候,难道没有一点被他的英俊潇洒所征服吗?也许,正是当时没有那么多功利的想法,和他的交欢才会那样的快乐迷醉。等到正式进了宫,知道自己的目标是要尽力讨好这个人,以便能从夫人升到皇后,就反而有点局促了。也许,是他现在对自己的冷落诱发了自己心底潜藏的怨怼。可是,自己本来何尝有霸占他一人的想法。他对自己还没这么冷落时,那貌美绝尘的李夫人已经冉冉出现,自己也并没有任何嫉妒。
  卫少儿道,妹妹说得也有道理。你现在的位置,的确是高处不胜寒。没有妹妹,我们卫家又怎么能由徒隶一跃而为煌煌贵族呢?皇帝陛下现在宠幸钩弋夫人,就由他去罢。他的御体最近也时时欠佳了。等到他驾崩,也许妹妹的心情会好很多。
  卫皇后脸色大变,虽然卫少儿的话正好切中她的心,她也的确不止一次在心里盼望,皇帝尽早驾崩了就好。当然,这不是出于她本身的恶毒,她本来是个恂恂小心的人,善良贤惠不妒这些品德都离她不远,可是日复一日的压抑的确让她自觉有崩溃的前兆。她爱自己的丈夫,也希望他能长生。可是,丈夫这个词难道适用于一个皇帝?这样的想法简直让人羞愧。那么,为了儿子和整个家族,让那个她本当爱慕却不能称之为丈夫的男人死掉,当然是无可奈何的最佳选择了。只不过,她没想到卫少儿敢当面说出来。她情不自禁地按住卫少儿的嘴巴,失声道,姊姊,这种话可绝对不能乱说,万一传到他耳朵里,我们一家,包括皇太子,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其实这时外面的守卫和执戟郎全是太子的亲信,即便是他们,隔着重檐复帐,也绝对听不到她们的只言片语。
  卫少儿也自知失言,她跪前一步,抱住了她妹妹,抚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妹妹,别害怕,这是在画堂的密室,绝对不会有人听见的。
  是的,这的确有点小心过了头,可是这么多年,她就是这么一直惴惴不安过来的。现在,面对眼前的丞相,自己的姐夫葛绎侯,皇后心里更是烦恼,长久以来,她就一直告诫他,做事一定要谨慎,宁愿不做官,也比做官担负责任好。尤其是丞相这个位置,简直就和死亡没有区别。因为在这之前,皇帝已经借故斩了三个丞相。乃至很久以来,朝中重臣不但不以拜相为荣,而且视之如畏途。当时,她找准了一个见到皇帝的机会,假装漫不经意地说,公孙贺这个人,不过是个粗莽的武夫,书信都写不来一整篇,哪有能力做百僚之长啊,臣妾以为,陛下还是应该挑个公认有才华而稳重的大臣。可是皇帝却奇怪地问,我这是为你们好啊。大将军和骠骑将军已经物故多年了,你们卫家外朝无人,难道你不害怕吗?
  这句话直让皇后打个冷战,从头一直冷到脚心。你们,皇帝跟她说你们,那好像是把自己和她划清界限了。更恐怖的是,她看不出皇帝说这话时的表情。好像是没有丝毫表情的。伴君如伴虎,果然一点不假。如果皇帝当时表现了一丝讥讽或者不满的神色,那么她还可以趁机再三央求,让别的有德行的儒臣代替公孙贺。可是皇帝没有任何表情。当年武安侯田蚡,也因为外戚封侯,那毕竟还不一样。田蚡仰仗的是皇帝母亲王太后的势力,在母亲的威势下,皇帝即便对田蚡有什么不满,也不敢过于表现出来。曾经有一次,田蚡向皇帝奏告公事,谈了一下午,都是提议自己想任命的官吏,要皇帝照准。捱到日西,皇帝终于忍不住,大发脾气道,君任命的官吏到底说完了没有?能不能让我也任命几个?吓得田蚡只好摘下帽子,脱了袜子,拼命叩头请罪。而皇帝发过怒之后,也无可奈何。现在则完全不一样了,皇帝已经不需要显示任何怒色来让朝臣害怕,几十年御宇的积威,让他的内心像深壑一样难测。这才是最可怕的情况。她不敢再求皇帝了,只能派人紧急召见公孙贺,她要好好告诫告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