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作者:[挪威]乔斯坦·贾德    更新:2021-12-06 15:50
  他把食物放在我们之间的桌面上。
  我原本以为岛上的食物一定很简单、粗糙,没想到佛洛德首先端出的,竟是一盘吐司和小圆面包,接着是一盘各种不同的起士和法国式小面饼。然后,他又捧出一只壶,里头装着晶莹洁白的液体——我猜那一定是六足怪兽的乳汁。餐后甜点是装在一个大碗里的十多种水果,其中有我认得的,譬如苹果、橘子和香蕉。其他是岛上的特产。
  在佛洛德继续他的故事之前,我们先吃过东西。这儿的面包和起士,尝起来跟我以前吃的不大一样。六足怪兽的奶汁也比牛奶甘甜得多。最让我的味觉震惊的是那盘水果。有些水果的滋味,跟我以前尝过的水果是那么的不同,我只有惊叹连连的份儿。
  “我生活在这座岛上,从不缺食物。”老人说。
  他拿过一颗大小跟南瓜差不多的圆形果子,切下一片。果肉是黄色的,非常柔软,有点像香蕉。
  “一天早晨,事情发生了,”佛洛德继续讲述他在魔幻岛上的经历。“那天晚上我做的梦特别清晰。我一早起床,走出小木屋。草地上的露水还没消散,太阳正从山后升上来。突然,两个人的身影出现在东边山丘上,一步一步朝着我走过来。我还以为岛上终于来了访客,兴奋之余,不假思索就迎上前去。一走近他们,我吓了一大跳,整个人登时呆住了。原来这两个人是扑克牌中的‘梅花J’和‘红心K’!“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想我大概还在睡梦中吧,可是,我明明已经醒来了呀。这种事情倒是常常发生在梦境中。是梦是真,仓猝间我也无法确定。
  “这两个人一看见我,竟然熟稔地打起招呼来,就像遇见老朋友那样。其实,从某种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算是老朋友了。
  “红心K对我说:‘早啊,佛洛德,今天早上天气挺好的啊。’除了我自己说的话之外,这是我在岛上听到的第一句人话。
  “梅花J跟着说:‘今天,我们打算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身为国王的红心K说:‘我下令兴建一间新的木屋。’“我们真的立刻动工。头两天晚上,他们两位住在我那间小木屋里,跟我一块过夜。山脚下那间新房子落成后,他们就搬过去住。
  “在各方面,他们都跟我站在平等的地位,只有一个例外——非常重要的例外。他们从不曾察觉到,我居住在岛上的时间比他们。长,不知怎么,他们总是不愿意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只不过是我在脑子里创造出来的东西。当然,我们人类的思维都是这样子。我们的心灵产物不会进行自我检验。不过,我的脑子创造的这些人物,却不同于一般的思维产物。他们遵循一个神秘的、无法解释的途径,从我脑子里的创造空间,进入外在的具体世界,跟我们人类一样生活在天空下。”
  “那……那怎么可能!”我听得目瞪口呆。
  佛洛德不理会我的质疑,一口气说下去:“其他纸牌人物陆续出现。最让我讶异的是,新人来到时,旧人从不排斥他,就像两个人在花园相遇那样,没啥了不起。这些侏儒一见面就熟稔得不得了,聊个没完,仿佛结识了很多年似的。从某些方面来说,他们确实是老朋友。他们在岛上共同生活了多年,因为我在晚上做梦、白天幻想时,常常让他们聚在一块聊天。
  “有一天下午,我在山脚下的林子里砍柴,第一次遇见‘红心幺’。我猜,她在那副扑克牌中的位置大概是在中间。我的意思是说,她不是第一批被发出的牌,也不是最后一批。
  “最初她并没看到我,只顾一个人在林子里闲逛,嘴里哼着一首优美动人的曲子。我停下手里的活儿,倾听她唱的歌,听着听着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想起我的未婚妻史蒂妮。
  “犹豫了好一会儿,我终于鼓起勇气,悄声呼唤她:‘红心幺!’她抬起头来看了看我,然后朝我走过来,伸出两只胳膊揽住我的脖子,柔声说:‘佛洛德,谢谢你来找我。没有你,我的日子要怎么过呢?’“这个问题问得很中肯。没有我,这个世界根本就不会有她这个人。但她不知道这个事实,而我决不能告诉她。
  “红心幺的嘴唇是那么的红润、那么的柔软,我恨不得好好亲一亲她,但不知怎的我却忍住了。
  “新来的人日渐增多,岛上的人烟愈来愈稠密。我们建造一间又一间新房子容纳他们。不久,一个崭新的村庄在我屋子周围形成了。我不再感到孤寂。我们创造了一个社会,每一个成员都有专司的职务。早在三四十年前,这个纸牌社会就完成了,成员总共是五十二人。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丑角最后才加入。十六七年前,他第一次出现在岛上。他专门制造麻烦。丑角的出现,破坏了我们这个新村庄宁静祥和的田园气氛。这件事,以后再告诉你吧。汉斯,明天又是一个新的日子哕。岛上的生活让我领悟到一件事:我们永远有明天、永远有新的日子。”
  佛洛德告诉我的这些事,实在太不可思议了。那天晚上他说的话,至今我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
  五十三个梦境中的人物,怎会一下子跳进现实世界,变成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不……不可能尸我口口声声说。
  佛洛德点点头说:“短短几年间,那五十三张牌就全部爬出了我的心灵,跳到我居住的这座岛屿上。可是,究竟是他们进入现实世界呢,还是我沉陷进了幻想中?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思索。尽管我跟这些朋友共同生活了很多年——我们一起盖房子、耕田、准备食物,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周遭这些‘人’是真的吗?我是不是已经进入幻想的永恒世界?我是不是已经迷失了——不单迷失在一座岛屿上,而且也迷失在自己的想象中?果真如此,那我能不能找到回归现实世界的路呢?这些疑问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直到我看见‘方块f’把你带到村中的水井旁,我才敢确定,我在这儿的生活是真实的。你并不是那副扑克牌中一张新的丑角牌,对不对,汉斯?你并不是我梦境中的人物,对不对?”
  老人佛洛德抬起头来盯着我,满脸哀怜。
  “不是!”我立刻回答。“我并不是你梦见的人物。我们不妨把问题倒转过来看;做梦的如果不是你,那肯定就是我了。这么一来,我就是那个正在梦见你告诉我的那些怪事的人。”
  爸爸突然在床上翻个身。我赶紧跳下床来,穿上牛仔裤,把小圆面包书塞进口袋里。
  幸好,爸爸并没马上醒过来。我走到窗口,站在窗帘后面。陆地出现在我眼前,但我没心思观赏。我的心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空。
  佛洛德告诉汉斯的那些事,如果都是真实的,那么,我在书中看到的肯定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扑克牌把戏。无中生有变出一整副牌,这已经够令人咋舌的了,而佛洛德这老头,居然能让五十二张牌全都变成活生生的人——这可不是魔术,真是太离奇太不可思议了。
  从那时起,我就对小圆面包书中讲述的一切持怀疑的态度。但是,我也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在我心目中,整个世界和里头生活的所有人,只不过是一场大规模的魔术表演。
  可是,如果这个世界真是一场魔术表演,它背后一定有个伟大的魔术师。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把他或她揪出来;但是,如果魔术师从不出现在舞台上,你又怎能拆穿他的把戏呢?爸爸从窗帘下探出头去。一看到希腊海岸,他就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我们马上就要抵达哲学家的故乡了!”他宣称。
  梅花Q
  ……离开之前他至少应该在他的杰作上签下他的大名……
  我们把车子开到岸上,行驶在希腊南部的伯罗奔尼撒半岛时,爸爸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买一本他姑妈在克里特岛买过的妇女杂志。
  在繁忙的港口附近一家户外餐馆,我们停下车子,进去吃早餐。侍者端来咖啡、果汁和涂上薄薄一层果酱的干面包之前,爸爸开始翻看那本杂志。
  “哇,不像话嘛广他突然惊叫起来。
  爸爸把杂志举到我面前,让我看看那幅横跨两页的大照片。照片中的妈妈,虽然并非一丝不挂——就像爸爸在威罗纳买的那副扑克牌上的裸女——但也穿得挺凉快的。她那身单薄的衣装,可不是故意炫露身材,而是在替一家泳装厂商促销产品。
  “我们也许会在雅典找到她,”爸爸说。“可是,要把她带回家去,可就不容易啰。”
  照片下面印着的几行字是希腊文,连爸爸这个通晓多种语文的老水手,也看得一头雾水。面对希腊文那一套特殊的字母——希腊人不屑使用欧洲通行的罗马字母——爸爸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早餐送来了,但爸爸连喝一口咖啡的心情都没有。他捧着那本杂志。游走在餐馆中,逐桌询问那些希腊顾客,有没有人懂得英文或德文。结果他找上一群青少年。爸爸摊开杂志,让他们瞧瞧我妈妈的跨页照片,然后请他们翻译下面那几行小字。那帮小伙子转过头来瞄瞄我,让我觉得羞死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我只希望爸爸克制自己,千万别跟他们争论挪威妇女不守妇道的事。
  爸爸抄下那家雅典广告公司的名称和地址,回到我们这一桌来。
  “天气愈来愈热。”爸爸说。
  杂志里头还有其他女人的照片,但爸爸只对妈妈那一幅有兴趣。他小心翼翼把它撕下来,然后将整本杂志扔进垃圾桶——就像抽出丑角牌,然后把整副簇新的扑克牌扔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