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1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23
  譬如秦国,也曾经有一个利令智昏的躁君秦武王出现,但却只有三年便举鼎脱力而暴死了。后来又有两个庸君,一个秦孝文王,一个秦庄襄王,一个不到一年死了,一个两三年死了。所以,庸君对秦国的危害并不大。在位最长的秦昭王也是五十余年,然秦昭王却是一代雄主。然则,即或如秦昭王这般雄主,高年暮期也将秦国庙堂带入了一种神秘化的不正常格局,况乎魏惠王这等“长生果庸主”,岂能给国家带来蓬勃气象?这等君主当政,任何错误决策都会被说得振振有词,任何堕落沉沦都会被披上高贵正当的外衣,任何龌龊技术都会堂而皇之地大行其道,任何真知灼见都会被善于揣摩上意的亲信驳斥得一文不值。总归一句,一切在后来看去都是滑稽剧的国家行为,在当时一定都是极为雄辩地无可阻挡地发生着,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魏惠王有一个奇特的癖好,酷爱熠熠华彩的珍珠,并认定此等物事是国宝。史载:魏惠王与齐威王狩猎相遇于逢泽之畔,魏惠王提出要与齐威王较量国宝。齐威王问,何谓国宝?魏惠王得意矜持地说,国宝便是珠宝财货,譬如他的十二颗大珍珠,每颗可照亮十二辆战车,这便是价值连城的国宝。齐威王却说,这不是国宝,真正的国宝是人才。于是,齐威王一口气说了他搜求到的七八个能臣及其巨大效用,魏惠王大是难堪。这是见诸史料的一次真实对话,其意义在于最典型不过地反映出了有为战国对人才竞争的炽热以及魏国的迟暮衰落。
  也许是受了这次对话的刺激,也许是有感于秦国的压迫,总之是魏惠王后期,魏国突然弥漫出一片敬贤求贤气象。这里有一个背景须得说明,否则不足以证明魏国失才之荒谬。战国时期,魏国开文明风气之先,有识之士纷纷以到魏国求学游历为荣耀,为必须。安邑、大梁两座都城,曾先后成为天下人才最为集中的风华圣地,鲜有名士大家不游学魏国而能开阔眼界者。为此,魏国若想搜求人才,可谓得天独厚也。可是,终魏惠王前、中期,大才纷纷流失,魏国竟一个也没有留住。
  魏惠王前、中期,从魏国流失的乾坤大才有四个:商鞅(卫人,魏国小吏)、孙膑(齐人,先入魏任职)、乐毅(魏人,乐羊之后)、张仪(魏人)。若再加上此前的吴起,此后的范雎、尉缭子,以及不计其数的后来在秦国与各国任官的各种士子,可以说,魏国是当时天下政治家学问家及各种专家的滋生基地。在所有的流失人才中,最为令人感慨者,便是商鞅。所以感慨者,一则是商鞅后来的惊世变法改写了战国格局,二则是商鞅是魏惠王亲手放走的。商鞅的本来志向,是选择魏国实现抱负。魏国历史的遗憾在于,当商鞅被丞相公叔痤三番几次举荐给魏惠王时,魏惠王非但丝毫没有上心,甚至连杀这个人的兴趣都没有,麻木若此,岂非天亡其国哉!
  种种流失之后,此时的魏惠王突然大肆尊贤,又是何等一番风貌呢?
  《史记·魏世家》载:“惠王数被于军旅,卑礼厚币以召贤者。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虏,上将死,国以空虚,以羞先君宗庙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你等老人家)不远千里,辱幸之弊邑之廷,将何以利吾国?’孟轲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则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则庶人欲利;上下争利,国则危矣!为人君,仁义而已矣,何以利为!’”
  这一场景,实在令人忍俊不能。魏惠王庄重无比,先宣布自己不说油滑的虚话,一定说老实话(寡人不佞),于是,一脸沉痛地将自己骂了一通,最后郑重相求,请几个赫赫大师谋划有利于魏国的对策。如邹衍、淳于髡等,大约觉得魏惠王此举突兀,一定是茫然地坐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偏大师孟子自视甚高,肃然开口,将魏惠王教训了一通。滑稽处在于,孟子的教训之辞完全不着边际。分明是一个失败的君主向高人请教利国之道,这个高人却义正词严教导说,君主不能言利,只能恪守仁义!也就是说,孟子认为,作为君主,连“利”这个字都不能提。在天下大争的时代,君主不言利国,岂为君主?更深层的可笑处在于:魏惠王明知邦国之争在利害,不可能不言利;也明知大名赫赫的儒家大师孟子的治国理念,明知邹衍、淳于髡等阴阳家杂家之士的基本主张;当此背景,却要生生求教一个自己早已经知道此人答案的问题,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说穿了,作秀而已。魏惠王亲自面见过多少治国大才,没有一次如此“严正沉重”地谴责过自己,也没有一次如此虔诚地求教过,偏偏在明知谈不拢的另类高人面前“求教”,其虚伪,其可笑,千古之下犹见其神色也。
  后来,魏惠王便如此这般地开始尊贤求贤了。经常恭敬迎送往来于大梁的大师们,送他们厚礼,管他们吃喝,与他们认真切磋一番治国之道,而后殷殷执手作别,很令大臣大师们唏嘘不已。用邹衍、惠施做过丞相,尊孟子如同老师,似乎完全与魏文侯没有两样。而且,魏惠王还在《孟子》中留下了《孟子见梁惠王》的问答篇章……能说,魏惠王不尊贤么?
  历史幽默的黑色在于,总是不动声色地撕碎那些企图迷惑历史的大伪面具。
  魏惠王之世形成的外宽内忌之风,在其后五代愈演愈烈,终至于将魏国人才驱赶得干干净净。这种外宽内忌,表现为几种非常怪诞的特征:其一,大做尊贤敬贤文章,敬贤之名传遍天下;其二,对身负盛名但其政治主张显然不合潮流的大师级人物,尤其敬重有加周旋有道;其三,对已经成为他国栋梁的名臣能才分外敬重,只要可能,便聘为本国的兼职丞相(事实上是辅助邦交的外相,不涉内政);其四,对尚未成名的潜在人才一律视而不见,从来不会在布衣士子中搜求人才;其五,对无法挤走的本国王族涌现的大才,分外戒惧,宁肯束之高阁。自魏惠王开始直到魏假亡国,魏国对待人才的所有表现,都不出这五种做派。到了最后一个王族大才信陵君酒色自毁而死,魏国人才已经萧疏之极,实际上已经宣告了魏国的灭亡。
  对吴起的变相排挤,对商鞅的视而不见,对张仪的公然蔑视,对范雎的嫉妒折磨,对孙膑的残酷迫害,对尉缭子的置若罔闻,对乐毅等名将之后的放任出走……回顾魏国的用人史,几乎是一条僵直的黑线。一个国家在将近两百年的时间里始终重复着一个可怕的错误,其政治土壤之恶劣,其虚伪品性之根深蒂固不言而喻。
  实在说话,任何国家任何时代都可能出现对人才的不公正事件,但只要是政治相对清明,这种事件一定是少数,甚或偶然。譬如秦国,秦惠王杀商鞅与秦昭王杀白起,是两桩明显的冤案,但却没有影响秦国的坚实步伐。原因在二,一是偶然,二是功业大成后错杀。列位看官留意,战国时期的人才命运或者说国家用人路线,实质上有两个阶段,其方略有着很大差别:第一阶段是搜求贤才而重用,可以说是解决寻求阶段;第二阶段是功业大成后,能在何种程度上继续,可以说是后需求阶段。历史证明的逻辑是:对于任何一个国家,需求阶段的人才方略都是第一位的,起决定作用的。而魏国的根本错失,恰恰始终在需求阶段。在将近两百年里拥有最丰厚人才资源的魏国,出现的名相名将却寥若晨星。与此同时,战国天空成群闪烁的相星将星,却十之七八都出自魏国。不能不说,这也是一种历史的奇迹。
  大争之世,何物最为宝贵?人才。
  风华魏国,何种资源最丰厚?人才。
  魏国政风,最不在乎的是什么?人才。
  为什么会是这样?魏国长期人才流失的根源究竟在哪里?凡是熟悉战国史者,无不为魏国这种尊贤外表下大量长期人才流失的怪诞现象所困惑。仔细寻觅蛛丝马迹,有一个事实很值得注意,这就是魏氏先祖笃信天命的传统。魏国正史着意记载了毕万创魏时期的两次占卜卦象,至少意味着一种可能:魏国王族很是迷信卦象预言,对人为奋发有着某种程度的轻慢。这种精神层面的原因。很容易被人忽视。尤其在已经成为历史的兴亡沉浮面前,历史家更容易简单化地只在人为事实链中探察究竟,很容易忽略那种无形而又起决定作用的精神现象。
  事实上,无论古今中外,力图预见未来命运的种种预测方式,都极大地影响着决策者们的行为理念,甚至直接决定着当权者的现实抉择。在自然经济的古典社会,这种影响更大。客观地说,力图解释、预见自然与社会的种种神秘文化,都是古典文明的有机构成部分,一味地忽视这种历史现象,只能使我们的历史叙事简单化,最终必然背离历史真相。
  在中国春秋战国时代,解释并预测自然与社会的学问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庞大的系统。就社会方面而言,阴阳五行学说、天地学说(分为星相、占候、灾异、堪舆四大门类)、占卜学说,构成三大系统。其中每一系统,都有相对严密的理论基础与理论所延伸出的实用说明或操作技能。第一系统,以阴阳五行论为理论基础,衍生出对国家品性的规范:邦国必有五行之一德,此德构成全部国家行为的性格特点。第二系统,以天人合一观为理论基础,衍生出占星、占候、灾异预兆解说、堪舆(风水)等预测技能。第三系统,以阴阳论为基础,衍生出八卦推演的预测技能。凡此等等,可以说,中国古典时期的预言理论之博大庞杂,预测手段之丰富精到,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堪称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