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10
  屋顶高士请勿挡驾,让这位朋友去吧。”
  跌坐雪地狼狈不堪的黑衣人深深一躬,飞身上墙,倏忽消失于雪夜之中。
  读书人拱手笑道:“雪夜客来,不胜荣幸。请贵人光临寒舍一叙了。”屋顶秦孝公象一只黑色大鹰,悄无声息的落入院中雪地。廊下读书人伸手做礼道:“贵客请入内叙谈。”秦孝公拱手道:“如此多谢。”便抖抖雪花进入屋内。
  屋内不算宽大,却是温暖整洁。主人将客人让进了木墙隔断的内间。明亮的灯光下,可见这是一间不大的书房。三面竹简木架,四壁俱白,竟是没有任何饰物。中间一张本色木案,一只燃着粗大木炭的红亮火盆设在长大的木案旁。木案上那本大书刚刚合上,从粗黑程度看,秦孝公知道那是一本抄写在羊皮上的书,书皮上三个拳头大的字——鬼谷子!书旁有一支两尺余长的大笔,却是罕见的青铜笔管。若非方才被短剑刺破的窗棂布洞透进飕飕寒风,这小小书房可真是温暖如春。秦孝公想不到,书房主人竟是一位白发白须白眉高耸的老人,他身着白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渗出一种清奇矍铄的神韵来。秦孝公不禁深深一躬:“雪夜唐突,请前辈鉴谅。”老人笑道:“雪夜客来,拥炉聚谈,岂非佳境?公子请坐。”
  “大父,方才有事么?”随着声音,一个白衣少女飘然走进书房。
  老人笑道:“不速之客造访,这位公子帮忙请走了。”
  白衣少女士子一样微笑拱手道:“多谢公子救急。”
  秦孝公忙拱手回道:“不敢当。前辈原是无事,我却当作盗贼了。”
  老人:“公子,这是老夫孙女,名唤玄奇。孙儿见过公子。”
  玄奇再度拱手道:“玄奇见过公子。敢问公子高名上姓?”
  孝公正欲开口,似觉不妥,便又打住。正在此时,老人爽朗笑道:“不期而遇俊杰,此乃天赐,何须知名?奇儿上茶。”少女道:“公子稍候。”便在火盆上架起陶罐煮水,同时利落的收拾陶壶陶杯。
  孝公恭敬道:“方才前辈以一支笔,便令强敌知难而退,堪称世外高人。后生不期得见前辈,幸甚之至。”
  “公子却是谬奖老夫了。老夫得遇公子,大约当是天意也。”
  “前辈高人,果真相信天道天意么?”
  “天道玄远,人道直观。天道为本,人道为末。玄直本末,自有通关处啊。”
  “前辈莫非操道家之学?哪?”孝公目光转向羊皮大书,老人不禁爽朗大笑。
  这时,火盆陶罐中的茶水已经煮沸,玄奇轻柔快捷的将浓酽的茶水斟好两只陶碗,分置两人面前。老人举碗笑道:“雪夜客来,淡茶做酒,拥炉清谈,快哉快哉。”孝公举杯笑答:“雪夜闲走,得遇高人,快哉快哉。”玄奇却是一边补窗户一边添加木炭、煮茶斟茶,似乎还在倾听他们的谈话,却竟是丝毫的不忙不乱。
  孝公问道:“前辈夜读《鬼谷子》,后生揣测不速之客也是为《鬼谷子》而来。敢问前辈,可是鬼谷神生之高足?”
  老人点头微笑,“公子对鬼谷子一门有何高见?”
  “当今诸子百家,后生只是略知皮毛。闻听鬼谷神生深不可测,曾在楚国天门山洞中授徒。他的弟子似乎都很神秘。入世者,后生只听说了庞涓孙膑。对孙膑知之甚少,不敢妄加评论。然则魏国上将军庞涓,似乎多有不敢称道处。鬼谷子究竟治何学问,后生更是一无所知,尚请前辈指教。”
  老人慨然叹道:“说到鬼谷子,那真是大海汪洋,难以尽述。即以门人学生论,也是人各一学,且互不相识,期间难免鱼龙混杂矣。”
  “人各一学?”孝公惊讶得看着老人,“世间有这等渊博奇人?”
  老人点头微笑,“孔夫子虽说首倡因材施教,可他的学生几乎都是一个味道。鬼谷子不同。他的学生每人都是一家之精华,世人所知的庞涓孙膑是兵家,还有即将出山的苏秦张仪是纵横家,更有法家、阴阳家、道家许多学生尚为世人所不知。这些学生,都是鬼谷子踏遍天下寻觅的天赋之才,甚至有小小孩童就被先生带进山的。所治何学?完全是先生根据其性情、志趣、意志、天赋确定的,且都是单独或同门传授,非同门学问者从不相通。鬼谷子究竟有多少弟子,大约永远没有人知晓。”
  “如此说来,鬼谷子竟是没有自己的学问了?”
  “非也,非也。”老人大笑摇头,“天下确无鬼学一门,然则鬼谷子却改制了每一门学问。鬼谷子门徒的法家,迥然不同于李悝、慎到、申不害,兵家亦迥然不同于孙武、吴起。何以如此?皆因了鬼谷子向每个学生渗透了一种求实求变、特立独行的创新精神。每治一学,必出新果。此点将在最为特异的法家、纵横家中得以光大。这大约就是鬼谷子学问了。”
  “鬼谷神生,天下第一高人也!” 孝公不禁悠然神往。
  老人捋着白须悠悠道:“老夫所知,皆因与鬼门渊源极深,可又算不得鬼谷子门人。皆因老夫天性疏淡,对入世之学无法修至极致,只有追随先生奔波事务。若是专精治学,岂能知晓无关之事?”
  孝公默然沉思,有顷道:“敢问前辈,对方才刺客何以不解到官府治罪,以求根绝后患?却反而将他放走了?”
  “人间万事,官府能管几多?老夫云游四海,动辄告官,多有不便。方才刺客并非劫财盗物,而是意在此书,且又未遂,告官何用啊?”
  “前辈虑事旷达,后生受益匪浅。今日本当请教前辈一件大事,奈何夜色将尽,来日待后生郑重拜访请教,万望前辈休要推脱。”
  老人既不问何事,也不加推辞,只点头笑道:“有缘之人,终当相聚呵。”
  这时,大门外清晰的传来“咔嚓咔嚓”的踏雪之声。白衣少女玄奇笑道:“大父大父,又有客人来了。”孝公凝神细听,笑道:“小妹,这是我的朋友。前辈,后生告辞。”走到院中,却见天色微微发白,大雪却依旧纷纷扬扬。
  玄奇在身后笑道:“哎,别急,还有剑呢。”抱着长剑跑到院中递给孝公,灿烂的一笑,“还算剑士呢,起身忘剑。”孝公报之一笑,“看来没有剑士戒心呵,不够格。”三人在大雪中爽朗大笑。孝公拱手道:“请勿出门,我自来自去。”拉开院门又回身关好,便听踏雪之声渐渐远去。
  玄奇笑问:“大父,这就是人说的不速之客么?”
  老人沉吟道:“我在安邑遇到一个奇才,今日又遇到一个。半年两遇,非同寻常啊。看来这秦国要有事了。”玄奇笑道:“我看呵,大父也要有事了。”一边顽皮的比划着客人的样子,板着脸道:“来日郑重拜访相求,万望前辈莫要推脱。”老人被逗的大笑起来。
  秦孝公回到国府,天色已经在茫茫大雪中透出一丝青色的亮来。他来到书房,换上轻软宽大的羊皮长袍,坐到木炭火盆前,细想夜来所遇,竟是久久不能平静。那位颇有仙风道骨的老人,竟使他蓦然想到了垂钓渭水的姜尚、为人牧羊的百里奚。老人学问渊深,话语间寓意高远,又与高不可攀的鬼谷子有极深渊源,当是一个隐士高人无疑。就连老人的那个孙女也给了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感受。少女算不得一个丽人,她没有柔媚,没有娇态,一身布衣一头长发,甚至连对人施礼都是士子式的。但她身上那种明朗那种聪慧那种本色那种纯真,以及那种英风之中时不时透出的一种妩媚,却是任何丽人都无法企及的。尤其是她那空谷鸟鸣般的声音和说话的语调,直是给人一种莫大的享受。孝公知道,她说得是寻常女子说不来的“雅言”,多少游学士子和官府吏员终生都难以讲好。所谓雅言,是与各国各地的方言土语相对的官话。西周定都镐京,便确定以镐京王畿语音为准的官话为“雅言“。这种雅言,对山野民众是无法推行的,主要在官府、商旅、都城国人、士人阶层使用,尤其是书面文字必须使用雅言。孔子的学生们曾经不无骄傲的说,孔夫子诵读《诗》《书》,执行典礼,都使用纯正的雅言,而不用鲁国土语。战国的荀子将雅言看得更重,主张“夷俗邪音,不得乱雅”,而且认为说雅言还是说夷俗邪音,是有关士人荣辱的大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就是说,越国人讲越国话,楚国人讲楚国话,但天下的君子都应当讲雅言。虽则如此,但由于种种原因,官吏商人士子国人事实上很难做到人皆雅言,更不用说那些很少外出交往,更不求学做官的女人了。一个少女有一口纯正流利的雅言,至少可以看出她出生在世代书香之家,且这个少女本人还要有周游和求学的阅历。孝公想到小妹荧玉至今还讲不好雅言,不禁对这个少女由衷的欣赏,还隐隐感到了她身上的一种神秘气息,如同她的名字“玄奇”一样扑朔迷离。
  “大哥,想心事耶,痴呆呆的?”一个红衣少女跑着跳着进了书房。
  “荧玉呵,吓我一跳?”忽然之间,孝公感到脸上一阵发热,却故意板起脸道:“起这么早做甚?也不去好好读书。”
  荧玉咯咯笑道:“谁让我每天早起的?还要练剑?还不是你?”说着蹲到孝公身边把着他胳膊,“大哥,这次去安邑、洛阳、阴山,我可长见识了。要不要听听?”
  “小妹,你说给一个少姑送件礼品,何物最为相宜?”孝公突然问,连他自己也觉得意外,脸竟不由自主的涨红起来。
  “吔!”荧玉惊喜的跳了起来,拍手笑道:“日出西方吔!大哥快说,是那里的少姑?宫里的?大臣的?哪一家?谁呀?何时大婚?”
  孝公板着脸,“乡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