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作者:周大新    更新:2021-12-04 11:38
  帖哈是当天午后被接来王家的。当把他在我预先看好的前院那间厢房里安顿好后,王振亲自来看了躺在“病床”上的帖哈。帖哈假装挣扎着要坐起身,王振急忙摆手止住了他。王振对帖哈说,从今天起,会有两个仆人来照顾你的饮食起居,请郎中看病的事由尹杏去安排,你只管安心调养身体……在屋里只剩下我和帖哈之后,帖哈抓住我的手无声而满意地摇了摇。我悄声告诉了他那天陪王振去游玩时听到的消息,帖哈说:他会转告太师也先注意隐瞒瓦刺人的真正企图,不让明廷感到战争在即,从而使其继续放松警惕……
  就是从这天起,我随时都可以把我听到探到的重要信息告诉帖哈。帖哈也让我放心,我告诉他的每一个有用的消息,都会很快地传到太师也先耳里。我不知道帖哈的传送渠道是什么,我没有问,我估计就是问了他也不会说。
  我当然有些担惊受怕,只怕被王振发现我和帖哈所做的事。这王振整治起人来,太让人恐惧,想自己的真实身份若一旦让他知道,后果定是非常可怖。不过,一想到自己是在为太师也先做事,在为我们瓦刺族出力,在为父亲和阿台报仇雪恨,我就又觉得自豪起来。
  有天晚上吃过饭后,我看见楚七提着灯笼引着王振向后花园走去,心里就有些诧异:这个时候还去花园里看花吗?好奇心使我悄悄跟在了后边,到了后花园,我看见他们向花园西侧院墙上开的一扇小角门走去,只见楚七抬手拍了拍那门,那门就吱呀一声开了,两个人随后便闪身走了进去。这让我很惊疑:原来那里边还有人住着?!我平日白天里来花园中逛时,见那小角门总在关着,以为是向花园里运送粪肥的通道,因此也就没有留意。想不到那角门还通向一个住处,那里边住的是什么人?难道也是一个女人?
  这个发现使我一晚上没有好好睡觉,我想我得赶紧弄清楚。第二天王振和楚七去宫中之后,我像往日闲逛那样,没让丫环陪着,一个人走进了后花园。那阵子马夫人还没有进园,我径直去了那小角门前侧耳听听,里边先是很静,随后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箫声,这箫声我过去从驿路上的那些赶驼客那儿听过,能够分辩出来。谁在这儿吹箫?这箫声里分明含着愁绪,是王振霸来的又一个女人?我壮起胆子抬手敲门,门无声地开了,一个男仆站在门后问:夫人,有事?
  这是一个小院,除了三间正屋之外,还有灶屋。小院除了有小角门与后花园相连之外,其它地方都有很高的院墙与外界相隔。过去我数次从这门口经过,根本没想到这小门里还另有一个世界。这儿住着什么人?我边问边就走了进去。那人有些想拦的样子,见我瞪他一眼,没敢做出拦的架势,只说:住着一位先生,王公公交待过,不准有人来打扰他。
  那箫声此时已经停止。
  先生?什么先生?我更是意外,让一个男人住在这样隐秘的地方干什么?
  一个整天读书的先生。
  嗬?我越发有些惊疑,待要向正屋里走,却见正屋原本半掩的门已吱扭一声开了,一个须发花白面孔儒雅的老者捏着一把箫站在门里说:请进屋吧。
  我愣在那儿,这和我原来的判断相错太远,原来真的不是女人。
  我听下人说,王府上来了位尹夫人,想必就是你了。那老者笑着,脸上倒没有受了打扰的不快。
  你是──我真有点猜不准对方的身份了。
  我姓蹇,过去领过兵,后来解甲后仍喜读兵书,是王公公请我来给他说说兵事的。
  是吗?我走进了屋子,果然,屋子里满是书架,书架上放了一函又一函的书。这更出我的意外,王振对读书人还如此客气?
  你对王公公都说些什么兵事?
  什么方面的都说,凡他希望了解的,战史战例方面的,军队统领驾驭方面的,军队单位编配方面的,将士操练方面的,边备海防方面的,战法阵法方面的,战争预测方面的,都说。王公公给我交待过,在他面前,不要怕说错,凡我知道的,都可以说!
  我心里暗暗惊讶,他身为一个太监,怎么会愿意了解这些?
  只顾说话了,忘了让座,夫人快请坐。骞老先生这时急忙让道。
  不了,我是因为听到你的箫声,觉着好奇,就走进来看看,打扰了。先生的箫吹得不错。
  解解闷罢了,让夫人见笑……
  我告辞出来,那骞先生也并不送我出门,送我出来的仍是那个男仆,我刚一出小院院门,他就急忙将院门关上了。我重又置身在后花园里,四周十分安静。
  我疑疑惑惑地回了屋。我知道自己去那小院的事,那男仆会报告给王振,所以王振那晚刚一由宫中回来,我就决定先向他说明。他洗罢手,习惯性地亲了一下我的脸,问我今天过得快不快活,我就说:我今儿个在后花园里,无意中在小角门那儿听到了一阵箫声,觉着惊奇,就上前敲了门,我这才发现,原来那小门通着一个小院,进去一看,方知道里边住着一个姓骞的老头,那老头屋里有好多书。我无意中做了这件事,你不生气吧?
  我看出他明显地一怔,不过随后就挥手让屋里的两个丫环出去,这才说:除了我和楚七,那个小院平日是不准别人进去的,包括王山他们。不过你既是进去了,也就罢了,其实你是我最贴心的人,对你也没有必要保密。那里边住的那个姓骞的,是一个熟读兵法深谙兵事的人,我需要他这样的一个人住在我身边,我好让他随时给我讲讲兵书和战例。我如今在宫中,其它方面的事情都可以得心应手的应付,无非是用人提官,是抓好民生的诸样事情,是调谐各衙门的关系,是揣摩皇上的心思,惟有军事方面的事情我过去的确接触不多,替皇上拿出主意比较难。而军事也最是一国之大事,不敢马虎。现在已有些人放言说我王某不懂军事,说我净替皇上拿臊主意,想抹杀我王某在大明朝军事上的贡献。我现在只要一有空闲时间,就让姓骞的给我讲课,为的就是尽快在这方面也变成行家。待我变成军事上的行家之后,你说我在这朝中还在乎他们谁?!我不更是一言九鼎了?再进一步,倘以后逮住合适机会,说不定我还能让你做一回皇后!
  皇后?
  他急忙捂住了我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片刻后,放低了声说:这些都还是一厢情愿的想像。
  那姓骞的愿意给你讲吗?
  当然。他要敢不给我讲,我就──他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再说,他那一肚子军事方面的学问没有用处,他也着急,他愿意讲,我给他说了,他这也叫间接为朝廷效力。
  要是以后他出去对人说他给你讲过兵书,会不会让人──
  你的顾虑是对的,一个太监头头对军事过分感兴趣,会让人生疑的,说不定会惹来祸患,也因此,他出不去了,这个院子只要他进来了,就不会再走出去。他要想离开这儿,必须变成尸体!
  我打了个寒噤,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我急忙说:以后你再去听他讲时,我也陪着你去,我想看看他讲课时的样子。
  行呀,只要你不嫌坐那儿枯燥,只管随我去。今儿晚上我就要去他那儿,吃过饭咱们就过去。
  我心里暗暗高兴,这也是了解王振内心了解他在军事会做出哪些决定的机会。
  那天晚上骞先生讲的是中国的战史和战争之源。一张小桌,一支蜡烛,两杯用绿豆熬的水──王振晚上不喝别的东西,只愿喝这个。那位骞先生和王振相对而坐。楚七和仆人都已退了出去,我坐在他们一侧的暗影里,屋子里除了骞先生的声音没有别的响动。王振一脸谦和地听着,他那一刻看上去很像一个虚心的学生,而不是大权在握随时可致人死地的大内重臣。
  ……截止到南宋,有史书记载的大战,就有两千五六百次。战争在华夏之地,每次停下来的时间都很短,间隙超过百年的几乎没有。从《战国策秦策》上知道,神农伐斧燧之战,是我们有文字记载的第一场战争……
  我没有去细听骞先生的话,只是望着王振在心中暗暗说道,又一场战争很快就要到来了,你知道么?你这个还在梦中的东西!……
  ……人为了自己生存的地盘和某一种有用之物,比如银子、粮食、水、铁、铜、油、盐等,或为了女人,亦或为了信仰和脸面,都可能挑起战争,战争其实根源于人的争斗本性,根源于人身上那股嗜血的天性。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男人为一件事突然撸起袖子要向对方动拳头,这其实就是战争的雏形。如果这个要动拳的男人去叫来了自己的同伴并拿来了木棍,他的对方也这样做了,那么,一场原始的战争就开始了……
  我看着王振,观察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他微闭了眼,并不看侃侃而谈的骞先生,只默然听着。
  ……不管一场多大的战争,你只要追朔它的源头,都会发现最初的发动者其实都只是一个人,这个人通常是男人。发动战争的男人一般有三个特点:其一是年轻。我们只要查一下历史就可以发现,高龄的男人,一般很少再去发动战争;男人一旦年龄大了,就知道人活着的不易,就不愿用战争这种办法去解决事情。其二是有野心或叫有雄心。总想让世界按他的心思变化,总想占住什么或夺得什么。其三是血冷,具有好勇斗狠的脾性。他们一般不怕看见流血,即使自己流血也不皱眉头……
  王振的眼睁了一下,又慢慢闭拢。
  ……在人类的许多次战争中,也有女人主动参与的特例。她们或是给男人的心火上浇油,怂恿男人去开战;或是给男人鼓劲,告诉男人胜利就要到来;或是直接披挎上阵,亲自协助男人打仗。这部分女人所以对战争感兴趣,通常是因为她们心中有仇恨需要宣泄……
  我的心头一紧,这个姓骞的不会是对我生了怀疑吧?
  一场战争发生前通常都有哪些征兆?王振突然打断他的话这样问。
  我闻言舒一口气,侧耳去听。
  你是指内战还是他人入侵?
  两种都说说,先说内战。
  内战的征兆一般有四:一,掌握兵权的大人物中有人失了制约生了野心;二,天降大灾之后饥民数量太大,他们心中对官府的怨恨开始发酵变深;三,朝廷的某一项法令只保护了一部分人的利益且使另一部分人利益受损,利益受损的这部分人开始推举头头来有组织地表达他们的不满;四,官府的中层官员也开始离心。
  有点道理。王振点头。
  他人入侵的征兆也有三条:第一条,对手的军事力量渐渐变得比我方强大,我方已无吓阻对手的东西;第二条,对方的统帅层面出现了那种极有野心的人;第三条,双方的小磨擦开始不断升级且对方不情愿主动住手。
  王振听罢默坐在那里半晌没有出声,他在想什么?想到了我们瓦刺人的威胁?
  大约在帖哈搬来十来天后的一个傍晚,王振由宫中回来后面孔阴沉,他草草吃了几口饭后便向前院走,我以为是前院有仆人或军士做错了什么事惹他生气,就忙问他要不要陪他去,他说:你愿来看看也行。
  进了前院正房大厅才知道,原来那里已押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兵部的官,我看不出他官居几品,但能感觉出他的厉害,他虽然全身被捆满绳子,但照样气定神闲睥睨一切。
  王振在摆在大厅正中的长桌后坐下,我则悄悄立在内厅的门口向外看着。我听见王振威严地咳了一声,尔后朝那人厉声问道:你知不知罪?
  我何罪之有?!那人叫道,我身为兵部官员,看出国家面临着瓦刺军的进攻,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上疏皇上陈明我的看法,这叫有罪?你这是哪家的王法?
  我闻言一惊:原来是关于我们瓦刺人的事情!
  你妖言惑众,明明是汉瓦两族边民和睦相处,只为互市发生小的争执,而你却故意夸大其辞说成是战争一触即发,搅乱皇上心思不说,还企图证明我的军备策略有误,你居心何在?
  我的居心皇天可鉴,我就是想让皇上速整北方边备,以形成对瓦刺人的威慑力,从而遏止瓦刺军即将对我大明朝发起的进攻。眼下北方边境虽表面平静,可只要稍加观察就可发现,也先决不是那种愿和明朝皇帝平和相处的人,他既然可以西夺东争,西占哈密卫东占东胜卫,扬言重建新朝,就不可能只满足在长城一线和我对峙。手握重权的人的野心,历来都是战争的重要起因,也先既有重建新朝的野心,既然也想当皇帝,他就决不会就此安稳过日子。根据近日瓦刺军加紧调动的情况,我以为,战争不仅已不可避免,而且是近在眼前。我身为朝廷命官,在兵部做事,拿朝廷奉禄,难道不该提出自己的看法,为朝廷的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着想?!
  我直直地盯着这个人,盯着他的脑袋,这是一个聪明而可怕的人,但愿他不能说服王振和皇帝,他对于我们瓦刺人绝对是一个危险人物。
  说得多么慷慨激昂,多么义正词严,可你没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其实你真实的动机只有两个;其一,是想哗众取宠,是想让皇帝赏识你,是想升官;其二,是想毁我的名声,是要证明我不懂军事,是要夺我手中的权力!王振冷笑着。
  你如果一定要这样说,也可以,我首先承认,我想升官,我想有权带兵去守卫边境,使国泰民安;其次也承认,我想让你和你们那些监军的太监,不要再过问、操纵军队和边防大事,不要再向皇帝胡乱进言,以免误国!
  你好大胆子!楚七这时在一边喊。
  别阻止他,让他说。王振冷声道。
  我没有别的要说的了,我仅仅因为给皇帝上疏表达我的看法,就遭了你们绳捆索绑,这样,以后谁还敢说真话?谁还敢进忠言?朝廷还能听到来自下层的真实声音?
  没有要说的了?王振探身问道,见那人没再开口,说:那好,现在听我说,你不是想升官吗?我成全你,来人,升他做一品大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