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作者:[日]池田大作    更新:2021-12-04 11:03
  当时,和国家权力勾结的俄罗斯正教会,对立足于民众大地上的正义呼喊,用破门来威胁。民众发出的抗议的怒吼,就具体地结晶在这块玻璃板上。我看到后深感到:他的作品不只是写了普拉东·卡拉达耶夫一人,而是在他的作品中,在他的言论中,的确掌握了民众的心。在权力当局企图逮捕托尔斯泰的时候,从农民那里发出了"俄国还没有能装得下托尔斯泰那么大的牢狱"的抗议声,是极其自然的。
  在我离开资料馆时,我将我万感交集的心情托之于笔墨,写下了如下的诗句:
  当我知道——
  大托尔斯泰的魂,就在这里,一种新鲜的感动,不会只是我一人。
  大作家永远呼唤着:
  民众心灵的真正甦生。
  啊,这唯一灵魂的呼喊!
  蹉跌正是飞跃的时机
  《战争与和平》中和安德烈公爵占有同等地位的主人公,是他的朋友彼埃尔·别竺豪夫。如果说安德烈是理性型的形象,那么彼埃尔就是情感型的形象。作者把安德烈描绘为对人生持"否定"的人物,而彼埃尔则被描绘为对人生持"肯定"的人物,两人完全是对比的。彼埃尔坦率、热情,在任何事情上都讨厌半途而废,他经历了种种苦难,而每次他都得到进一步的成长,最后他和女主人公娜达莎进入幸福的结婚生活。总之,罗曼·罗兰曾评论说:"《战争与和平》的最大魅力在于它的精神的年轻性"(《托尔斯泰的生平》,宫本正清译,篠竹书房版)。从这种意义说,他可以说是这部杰作中的象征人物。我在年轻时,比起安德烈来,就更喜欢彼埃尔。
  波澜起伏的彼埃尔的一生,其中顶峰部分是血气方刚的彼埃尔出于对拿破仑的愤怒,前去暗杀他,反而被法军逮捕,饱尝了几多辛酸的叙述。这部分是这部杰作中,印象最为深刻的章节。
  彼埃尔放还后,向娜达莎及公爵的女儿玛丽亚,激动地讲述他被俘的体验,直讲到深夜三点。在这个场面叙述中,有彼埃尔如下的一段台词:
  "彼埃尔开始说道:'人们常说,不幸啦,苦痛啦。''但是,如果现在,就在现在这一瞬间,有人问我:希望不希望回到俘虏以前的我,或者说,愿不愿意一切从头搞起,那么我会说,我愿意再一次被俘去吃马肉。我们一旦从走惯了的路上被抛出去,就很容易认为一切都完啦。其实,从那种地方才是新的、好的生活的开始。只要性命在,就会有幸福。在前进的路上会有许许多多、的确是会有许许多多的东西的'"(第四卷第四编)。
  从这段话里可以感觉出,这是多么充满了热情洋溢的、决心生活下去的力量啊。这些话的确是和彼埃尔为人相一致的。
  而且这对彼埃尔说来,它毫无牵强做作之处,只是表现了他那为决心生活下去的力量所推动的、一直真正生活过来的、阔大而强劲的生活态度而已。这种描写,写出了彼埃尔的独特个性的光彩。
  这,也许可以说是好的意思的乐观主义。它不是置于不谙世事这种肤浅的层次上,而是具有更深人性的一种品格。换句话说,这是相信人、相信人生的力量,确信好的变化将会到来的一种"度量"和一种"强韧"的品格,是与"明朗性"一脉相通的。
  我和世界各国许多著名人士会见过,这些人士全都是具有最高尚意趣的乐观主义者。法国的哲学家阿兰说:"悲观主义者是属于情绪的,乐观主义者是意志的。那些听任客观摆布的人,总是动辄情绪低落"(《幸福论》,串田孙一、中村雄二郎译,白水社版)。彼埃尔的个性之所以具有不断闪射的光耀,可以说是以正直和意志的态度,听从"生"的激励,从而形成起来的乐观主义。
  对于每前进一步精神世界都会提高一个层次的彼埃尔,娜达莎是这样说的:
  "'玛丽,您想想看。'娜达莎面带着公爵女儿玛丽亚许久都没有看到的、顽皮似的微笑说。'他这个人呀,总是爽朗的、干净利落的、就像刚洗过澡似的,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
  怎么样?您不那样认为吗?——就好像刚从精神的浴室里洗过一次澡似的,我说的对吧?'"我真希望不管什么年龄,在心理上都能保持这种新鲜清纯性啊。
  女性的高尚的"信赖"精神
  对于女性来说,成立家庭,为人妻,为人母,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而且,这样一来,女性会如何发展、变化下去呢?——当我思索这些问题时,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鲜明形象就是娜达莎的精神变化。
  她是罗斯托伯爵家的小女儿,她的眼睛总是那么明亮晶莹,声音总是那么动听,富于热情,她的笑声,使周围的人不断着迷。她将整个身心都投入"生"的每一瞬间,她本身就代表着年轻与健康。
  但是,时代的激流,也将这样一个可爱的少女毫不容情地卷进命运的旋涡中去。由于失恋而自杀未成,自己家庭的没落、未婚夫及兄弟们的死、战争与和平、生与死、爱与冷酷——在文豪笔下,将这个少女在波澜万丈的环境当中奋力活下去的美的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
  关于娜达莎最后的精神变化,是在作品的"尾声"中加以刻画的。在这一章里,从这部杰作的整体来看,多少不免给人以一种蛇足的感觉。对做了妻子与母亲的娜达莎的形象,也可能会给人以一种微微失望的感觉。但是,我不这样认为。
  女性结了婚、成立家庭这件事所具有的意义,作品以曲折的笔致,挖掘得很深刻。在了解托尔斯泰对结婚的看法、对家庭的看法上,我认为是全书中写得最好的部分。
  距震撼全欧的战乱,已过去了七年。娜达莎已经是三女一男的四个孩子的母亲。她的丈夫彼埃尔参与了反对帝俄苛政的某一政治团体,经常不在家。娜达莎抚育孩子,料理一切家务。她稍微胖了些,脸上充满着沉稳庄重和明朗的表情,从她的形象中很难找出过去的娜达莎那种活泼的"像不断燃烧着的跳动着的火焰"一般的年轻女子的姿影了。
  娜达莎的巨大变化,使得从前认识她的人大为吃惊。她已与社交界断绝联系,这倒不是谁勉强她这样做,而是因为她已经对此不感兴趣了。
  她打破了当时贵族社会的常规,不把孩子交给乳母照管,由她自己给孩子喂乳。她最关心的是家庭。因此,她重视和这样的一些人的交往:"当她蓬松着头发,穿着睡衣,大步从孩子们的房间跑出来(表示孩子在病中——引用者),将不再染成绿色而是变成黄色的尿布拿给人看,然后能从这些人口中得到婴儿的病已经无妨的安慰"('尾声'第一编)。
  娜达莎对彼埃尔的爱情也是极端朴实的。他有时在来访的亲戚面前发表一通批评时势的演说,在他演说的中途进到屋子里来的娜达莎,总是高兴地注视丈夫。她并不是对她丈夫所讲的内容感到高兴。她对那些事物已丝毫不感兴趣。
  "因为那类事都太简单了,就好像早已熟知的一样。(她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她早就十分了解这些话的来源地——她的丈夫彼埃尔的心)。她只是由于看到他那劲头十足的、充满激情的样子而感到高兴"(同前书)。
  我丝毫也没有这样的意思,认为女性应当把心思全放在家务和育儿上面。女性也应当各自关心社会,参加到社会中去。
  只不过是,我在为人妻、为人母的娜达莎的形象中,发现了有些东西在现代社会或现代家庭中正在丧失,而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绝对不应当丧失的东西。这些东西,如果指出它是夫妻关系或母子关系,听起来也许很平常,其实,这里边有着用这类话表达不出的更深一层的某种东西。它是和某种重大的东西相连结,而这种连结既不以个人好恶、对事的看法为转移,也不受是非曲直的左右,从某种意义说,甚至也不受善恶的影响。托尔斯泰借描述娜达莎结婚时的心情,曾这样写道:
  "她在以前凭本能所引导的、使用过的魅力,现在,从最初的一瞬间就将自己的全部存在完全交给了丈夫,也就是说,将任何一个微小的角落对他都无所隐瞒的、所有藏在内心极深处的东西都对他讲了出来。她觉得这在丈夫的眼中,也许未免滑稽可笑的吧。她感到自己和丈夫的结合,并不靠当初将他牵引到自己身旁的、那种一般的诗的感情,而是正像自己的心与身体的关系一样,虽然自己也说不太好,但它是由牢牢的某种东西维系起来的"(同前书)。
  虽说是夫妻,毕竟是完全陌生的两人的结合。至于子女,早晚也是要独立,离开自己的。只是听凭好恶或感情上的选择,结合在一起,说不定迟早会出现破裂的。
  为了能经受住各种考验,能包容和维系住夫妻或父母与子女关系的东西,自己也能从中汲取养分,同时有助于人的成长的这种精神土壤,才真正是比任何东西都更为贵重的。我认为在这一层次上的妻子或母亲的存在所占的比重,要比想象的大得多。"像自己的心与身体的关系一样,虽然说不太好,但它是由牢牢的某种别的东西"——娜达莎无疑已经是真实地感受到这点了。
  这种精神土壤,在我国的古代,用"缘分"或"天"这类词语来表示。在这里有着夫妻彼此信赖、彼此协力、登上人生坡路的生命,在克服几多考验过程中建立起来的爱的羁绊的重量。在每次的凛冽的风雪中加深了爱情与信赖,体会到更深的羁绊与生命的一体感,这才可以称得上是人的真正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