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作者:曲罢    更新:2021-12-04 10:42
  雪落下来,打在窗纸上,沙沙地响。
  对面的灯一闪即灭,窗上的人影亦随之覆灭,心死,如灯灭——
  原来伤心到极致无外乎麻木,不过如此而已。李玄矶若有若无地笑,一脚踢飞檐下用来接屋檐水的瓦罐,瓦罐飞上天,之后落地,碎成齑粉。里面的灯倏然又亮起,他看见那个人持灯从里面出来,披散着头发,衣冠不整。看到是他,那个人有一霎时的错愕,微微愣住了。
  他就站在院子里,以挑衅的姿态冷冷看着那个人。
  “衣冠禽兽……”他在心里恨恨地骂,却终究没让那四个字从口中说出,只紧咬着牙根怒目瞪视他。两个人沉默对峙,良久,他转身离去。
  师父在后面叫他:“玄矶!”
  他理都不理,迈出去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就此离去。
  起初他并没有走得很远,只在栖凤山下的归澜城中呼酒买醉,他想他撞破了那个人的丑事,那个人应该杀人灭口才对。这样等了许多日,却只有童师弟下山来找过他一次,他没有答应回城,继续过他堕落的生活。
  那段日子,他总是做梦,经常会梦到自己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那时母亲还在,他与母亲在栖凤山下的一个小村子里生活,住在一个孤零零遗世独立般的小院落里,母子俩相依为命,过着清苦而平静的生活,接近与世隔绝。
  唯一来看他们的人是师父,他每次来,总是会带了许许多多好吃好玩的东西,他叫人把那些东西一件件搬入他同母亲住的小院子里,然后伸手抚mo他的头发,拉着他问长问短。母亲既不拒绝也不道谢,只是冷冷地在旁看着。
  等师父走后,他问母亲:“裴叔叔对我们这么好,母亲为何总这么对他?”
  母亲道:“这是他欠我们的……”
  他不知道师父欠了母亲和他什么,只觉得奇怪,心里生出许许多多的疑惑,这些疑惑,令幼年丧父的他,隐隐萌生出某种渴望、某种企盼。
  后来母亲病逝而去,师父过来带他去了浮云城,收他做了徒弟,待他比亲生儿子玄义还要好,于是城中有了许多风言风语,说他是师父的私生子。乍闻此言时,他是震惊的,只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愤怒,内心深处或许还有一份窃喜,回想起以往母亲待师父的态度,总有那么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于是盼望,盼望有那么一天,事情的真相被揭露,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儿子,得到多年来梦寐以求的父爱。
  然而事实真相并非如此,他终究不是师父的儿子,他的父亲李子默同师父一样,也是浮云城的弟子,同在师祖门下,武功声望并不在师父之下,若不是因为早死,那浮云城主的位子多半会是父亲的。
  那时时局仍乱,浮云城为保自身安危,不可避免地卷入大大小小的战乱中,父亲就死在这样的一次战乱里,为救师父而死。
  所以师父才会对他那么好,所以母亲才会那样冷眼待师父。
  那是他欠他们的!
  母亲的话犹在耳边,他知道母亲恨师父,可他却并不恨师父,他想父亲在天之灵,必也不会希望自己去恨师父。
  一直以来,他都将师父当父亲一般敬爱,却不曾想他一向尊崇如神的师父会有如此卑劣的行径。
  心里的痛楚尖锐而分明,巨大的失望充斥在他的胸间,隐隐还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屈辱与恨意。那是母亲去世后,他最为信赖的一个长辈,只是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师父不再是师父,师妹也不再是师妹。
  他仿佛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猛然一个趔趄栽倒,竟连重新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碧由暗中也托人找过他,并没有只言片语,却带来一只绣花的荷包,荷包里仅有两颗相思红豆,用意一目了然。
  李玄矶冷笑,她还想干什么?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想着回头么?他想不通,当年那干净的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师妹为何会变成这样?
  耳边隐约有她的娇笑声:“二师兄……二师兄……”
  仿佛她就在身边,拽着他的衣袖低眉浅笑,她看他的眼神微带羞涩,分明有仰慕之色。可是如今,什么也没有。
  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碧由,那个卖身丧父楚楚可怜的她,有那么明丽清澈的双眸,纵使满面尘垢也不掩丽色,让他一眼就喜欢上了。
  只是再喜欢又怎样,难道要去跟师父争么?他攥着那荷包苦笑,扬手一扔,荷包便落入冰冷的溪水中,荷包在溪流中团团打转,而后顺流漂走。
  他在溪边站了许久,眼看着荷包越漂越远,再也看不到,忽然有些释然的轻松,骑马离开,也离浮云城越来越远。
  走得越远,心便越空,寂寞悄无声息滋生,发芽,进而如草疯长。他开始害怕孤独,一个人坐着时,总会想到那两个让他痛恨的人,只要一闭上眼,他就可以看到她,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活灵活现在他脑海中浮现,逼得他几乎疯掉。
  刻意的忘却换来的却是更加刻骨的思恋。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往热闹的地方去,很快便与一群世家纨绔子弟混在一处,同他们一起到处去寻欢作乐,在勾栏妓馆打发日子,每日里都在欢声笑语中度过,极度的繁华与喧嚣,令他无暇再去想别的事情。
  那是温柔乡,轻歌曼舞中只见玉臂楚蛮腰,他醉得迷糊,那么多身影,他却只看到她,纤细的眉下一双狡黠灵动的眼。
  “碧由……”他在浑浑噩噩中走过去,抓住她狠狠按倒,却只看见浓妆掩盖下惶如惊兔的眼神,心里一瞬微微刺痛,他放开那小小的舞娘,拎起酒壶踉踉跄跄离开。
  那女子跟上来,从背后抱住他,温软的身体贴上来。
  他反身抱住她,拥入罗帷深处,纵情与她缠mian。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只是不愿想起,许多年过去,那女子精致的眉眼仍会在脑海深处浮现,每当那时心里便会隐隐生痛。洗去铅华的她同碧由长得很像,缠mian之时他会分不清,那到底是她还是碧由?
  那一段日子,他几乎终日与她厮守一处,缱绻难分。
  若不是因为后来那件事,他想他可能会替她赎了身,娶她回家,从此安安稳稳度日。
  她终究还是死了,临死前抓住他的手不放,求他原谅。她也是身不由己,他明白,却还是无法原谅。她是大师兄派来杀他的人,毕竟没有经过训练,那些小把戏一眼便被他看穿。
  有一日她瞒了他出门与人碰头,她前脚走,他后脚便跟上,前来碰头的人发觉不妙,立刻便杀了她灭口。
  原本他是可以救她的,可他却没有,眼睁睁看她被人猛刺一刀,倒在血泊里。
  “为什么要这样?”他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痛心疾首地问。
  她摇头,并不解释,只是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费力地将血淋淋的手伸过去,想要握住他的手,他有一瞬厌恶,想要躲开,却还是忍住,任由那沾着粘稠血污的手指抚上他的手背。
  “我……我是喜欢你的……”她望着他浅浅而笑,目中有点点亮光闪烁,却只是一霎便涣散开去。
  他动容,她始终睁着眼看他,仿佛无法舍弃,手指却自他手背上慢慢地滑落了下去。
  她死后很长一段日子,晚上他都睡不着,只要闭上眼便会看到她血淋淋的手指,看到她那双狡黠灵动的双眼。她原本是不用死的,只要他肯,可他却如此冷血,任由她死在眼前。
  他将她葬在一个扬州城外一个僻静山坳里,不想让任何人打搅她。
  浮云城出事的时候,李玄矶仍蜗居在那个山坳里自责,是江蓠动用了他强大的情报系统找到了他,要他回去。
  他回到浮云城时,城中刚刚经历过惨烈的战事,街头巷尾到处可见尸骸残骨,他只在街衢上小站片刻,肆意横流的血水便浸透了他的靴底,他感到脚底粘稠冰冷湿腻。那一瞬,他才知这两年他是如何的荒唐?他听任着自己的意气用事,对浮云城的一切不管不顾,劫难来临之时,不能为浮云城尽绵薄之力,简直不配做浮云城的弟子。
  师父那时身中百虫噬心丹,毒入血髓,缠mian病榻之上。忽如其来的变故令他老人家一下子就老了下去,发须皆白,面色萎黄而憔悴,他看见他额上的皱纹,一条条深如刀刻。
  见他回来,师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
  他跪在师父面前痛哭流涕。
  师父却只是叹气:“回来就好……看见你回来,师父就放心了。”
  回头又问他:“你恨过师父么?”
  他摇头,无法回答,恨过,毕竟是恨过的。
  师父闭上眼睛喘气,呼吸声急促而浊重,良久才道:“碧由现在蕊香阁密室中关着,你去带她过来见我。”
  李玄矶听命起身,走至门口时,他却忽然说:“玄矶,你心里是喜欢碧由的,对么?”
  他一震,师父的目光盯着他的后脊梁,如芒刺在背,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回过头去。
  他去蕊香阁见碧由,被囚禁多日的她显得苍白而虚弱,再不复昔日的灵动与俏皮。
  “你终于肯回来了?”她问,黯无神采的双眸这一瞬竟有异彩闪动。
  他点头:“师父叫我带你去见他。”
  她眼中的光弱下去,低声笑:“李玄矶,你喜欢我,是不是?”
  他不置可否,转头不去看她。
  她又说:“你一走两年,音信全无,是在生我的气?”
  他再忍不住,叱责她说:“师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如此害他?浮云城因你而受重创,你难道心中无愧?竟还有心思问他这些……”他叹气,“我喜欢你怎样?不喜欢你又怎样?你不是都选了师父?”
  碧由无言以对,低头久久不语。
  许久她才抬起头来,眼中颇有怨毒之意:“浮云城变成这样,与二师兄你不无关系,倘若你早一点回来,我便不会与鄱阳王联络,可是你不回来,我只有这样……”
  满腔恨意涌上心头,他望着她,只觉不可思议,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你既喜欢我,为什么不肯争取?”她幽幽地问,眉目间凝结几分凄婉之色。
  他沉默不语,脑中一遍遍回想两年前他在浮云城最后那一晚的情景,那一晚他看见师父走进她的房中。
  她笑:“你是恨师父弄脏了我,所以才跑到外面也把自己弄脏,是么?”
  他盯住她,冷冷道:“你想岔了,我从没有喜欢过你,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的臆想而已,我愿意怎样那是我的事,与任何人无干。”
  “你撒谎!”她愤怒地尖叫,美丽的面容灰败下去,眼中隐隐有绝望之色。
  他没有答话,别转脸径直走出门外,院中梨花似雪片飘下,纷纷绕绕落了一地。
  “就这么讨厌我了?”碧由在他身后,神情几许落寞,繁华落尽,总以为无论怎样他都会站在原地不动,却没想,只是一错身,便如陌路。
  他依旧没有作声,碧由在他身后痛苦地闭上眼,再说不出一个字。
  玄天阁有浓浓的草药味,只可惜,再多的药也救不了师父的命。
  他沉默地站在一边,无动于衷地看着师父朝碧由伸出干枯如柴的双手。
  “碧由……你过来……过来……”师父脸上有笑,安抚般地呼唤着碧由的名字,可那眼中却是冷冷的,夹带有决绝而怨愤的狠色。
  碧由错愕地看看师父,又看看他,惶然而无措,却还是挪动脚步一步步走了过去。师父一把抓住她的手,咬牙发狠道:“碧由……碧由,你真是我的好徒弟。”
  他看见碧由在发抖,此时此刻,她是在害怕么?怕师父会杀了她?可是,师父又怎么舍得杀她?即使她一开始到浮云城便没安着好心,即使她与鄱阳王勾结做出这许多不利浮云城之事,师父依旧还是舍不得她的吧?
  “暗道机关图是你给鄱阳王的?”师父问,语声轻飘,听不出情绪。
  碧由许久不作声,末了低低应下:“是我。”
  “为什么?这么多年……我待你不薄,你为何还是要背叛我?”
  “鄱阳王……待我有恩,弟子不得不报。”
  师父忽然大笑,转头对他道:“玄矶玄矶,你该明白了?她从一开始就没安着好心……我们,我们都给她骗了。”他笑得几乎岔气,许久方停下来,却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碧由低着头不敢看师父,始终无言。
  “枉我们那般真心真意待你,枉我还找来这把断翎刀,苦心教授你刀法……你就是这般回报我的?”师父说得凄恻,他听着也觉心酸,师父自枕下摸出一把黄绢缠裹的刀来,颤巍巍来回抚mo。这一刻他心里的所有怨恨都消散而去,师父,也许要比他伤得更深……而他,好在他及早抽身,幸,还是不幸?
  他不由轻声叹息,却听碧由一声凄厉惨叫,他大惊抬头,却见师父手中断翎刀已深深没入碧由腹中,裹缠刀身的黄绢早已滑落地上,师父握着刀柄发疯般拧转搅动,血自刀柄处渗出,一串串滴落下来,在那薄薄的黄绢上面开出大朵大朵鲜艳刺目的花。
  “我怎么能让你继续活在这世上,再去祸害玄矶……再去祸害玄矶……”
  碧由痛楚到极点,她在血泊里呻吟挣扎,却始终挣脱不了师父的桎梏,冷汗和着眼泪大颗大颗自雪白的面颊上滚落,神色凄楚已极。
  他扑过去,紧紧抓住师父双手不让他继续动作,苦苦哀求道:“师父……师父,不要这样,让她走,让她走就是。”
  碧由转过眼来看他,语声时断时续:“二师兄……求你……求你,让师父……给我一个……一个……痛快……我……我好痛……”
  “不……不行……”他摇头退后。
  碧由惨然道:“我活……活不成了,李玄矶……你让我死个痛快吧!”
  他转头看向师父,悲声道:“师父!”
  师父转头望住他,道:“你要答应我,等我死后,接任浮云城城主之位。”
  李玄矶怔住,浮云城主之位,他怎么配?这一两年来他根本就不曾为浮云城做过什么。
  “浮云城如今危在旦夕,就全靠你了,师父知道,如今只有你才有这个能力反败为胜,师父求求你了!”
  他仍旧犹豫不决,愕然望住师父不语。
  “那原本就是属于你父亲的位子,我只不过是将它还给你而已,你到底答不答应?”师父怒吼,手中刀锋往前又送一寸,碧由立刻便又是一声惨呼。
  他立刻道:“我答应……答应……”他再抑制不住,热泪滚滚而下。
  “还有,我死之后,你不得收授女徒……”
  “好,我答应……”
  “你发誓!”
  “弟子日后若收女徒,便叫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师父唇边渐有微笑,有气无力道:“今后凡任浮云城主者,均不得收授女徒……若有违背,便如你所说……”师父忽然回手,霍然拔出深没入碧由腹中的刀,血注喷涌而出,溅他一头一脸,滴滴答答顺着花白的胡须往尘埃中坠落。
  碧由软软瘫倒,双眼仍旧定定朝李玄矶望着,睁得很大,他可以看见她微颤的睫毛,睫毛上有晶莹的泪珠,他伸手过去,那泪珠便滚落进他的手心里……
  (番外二还在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