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21-12-04 04:55
  干一鞭深知追命戏谑性子,也不以为忤:“好,我吩咐下去,就在三分半台对落日余晖设酒宴,老哥哥我介绍几位好汉与你相识,咱们再来好好地煮酒论英雄!”
  “不,”追命更正道,“还是论狗熊好了。”
  “狗熊?”
  “现在江湖上哪还有英雄剩得下来?再说,英雄事也没什么好论的,谁不想当英雄?可惜人常常想要做他想做的事,却常只能做他可以做的事情。所以,能煮酒论狗熊已经不错了。狗熊还可以拍桌子大骂,英雄则只可崇拜,不及狗熊好玩也!”
  “好,论狗熊就论狗熊,不过,三分半台,无桌可拍,咱门就只有拍石头。”
  “拍石头就拍石头,咱们就摸着顶上人头拍着胯下石头笑饮痛骂狗熊醉论枭雄吧!”
  鼠酒论英雄
  酒宴摆下。
  就在乱石间。
  山外荒山。
  夕阳红。
  酒过三巡。
  于一鞭忽把笑容一敛,正色地问:“追命兄此番来这军戎荒僻之地,想来有事?”
  追命也把戏容一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于一鞭的语音哑涩,说话时如同铁石交击:“你有话,请说。待会儿副将军‘金眼妖’毛猛,还有‘暴行族’三位当家,都会过来跟你打照面。如果老哥的话只对我说,现在就该说了。”
  追命把手中的酒,一口干尽,然后道:“我来的目的,是劝。”
  于一鞭脸上的皱纹仿佛一下子多了三五十条。
  但他还是笑首。
  眉心之间,却显出一道悬针纹,如同刀刻一样深。
  这儿没有水塘。
  却有蛙鸣。
  隐约。
  ——太阳下得愈快,蛙鸣愈响。
  ——有时难免会思疑:太阳似是蛙族们齐声催促之下匆匆落山的。
  接下来,追命说得很简单,“我劝你只有四个字:‘弃暗投明。”
  于一鞭:“你要我背叛大将军?”
  追命:“就算不背弃,也可离去。”
  于一鞭:“这样做,对我岂非百害而无一利?而且还落得个不仁不义?”
  追命:“非也。将军这样做,人皆称颂大仁大义,虽有一害,却有百利。”
  于一鞭动容:“何解?”
  “大将军造了太多的孽,引起太大的公愤了,他迟早遭人铲除收拾,你若提早背弃他,只要登高一呼,大家都以你马首是瞻,歼灭恶贼,那时你领导群雄,气局忒要远甚于如今!”
  “万一我铲除不了大将军,反而给他消灭了呢?”
  “你也可以不必倒戈反击。你只要按兵不动,不去助他,这样待大家群起攻杀大将军之后,不会把你视同他的余党,至少可以抽身自保。另且,大将军一旦倒台,他在这儿的兵力和权力,都集中在你身上,这才是智者所取,又何必跟这种狼子野心迟早要并吞你手上军权的大将军狼狈为奸呢?”
  “你刚才不是说有一害吗?却是何害?”
  “唯一的害,就是要冒险。”
  “冒险?”
  “于将军沙场百战,哪一征战不需冒险?就算稳守不动,也一样得提防大将军暗算吞并,也得冒险。世上哪有成大事而不冒险的?退而求进,空而能容。害者得利,福兮祸寄。
  这一害,其实不是害了将军,只会帮了将军名垂青史,更上层楼。”
  于一鞭脸上的皱纹愈来愈深刻。
  暮色愈来愈浓。
  月亮愈来愈清澈。
  晚风徐来。
  太阳红得像一颗熟透了的蛋黄,在黄山碧云之间浮浮沉沉。
  一一终于还是沉下去了。
  追命没有开口。
  他已把话说了。
  一一说客的口才不在于能说,还要能听,能在不该说话时缄默。
  良久。
  于一鞭才问:“你为什么要来劝我?”
  追命坦然道:“因为你是必争之子:君助我等则必胜,助凌落石则使我们声势大减。”
  于一鞭干笑一声:“所以你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追命道:“谁不为己利有而所求?孔子有曰:富贵若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我们只不过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我们和于将军有着共同的利益。”
  “凭什么你认为我会答允你?我不会把你卖掉吗?自你背叛大将军后,你的人头叫价相当高哩!”
  “就凭于将军的为人。”
  “哦?”
  “多年来你跟大将军共处,也同辖一地,但清廉耿介,同流而不合污。”
  “也许你看错了。”
  “但将军却不会看错。”
  “嗯?”
  “我在大将军身畔卧底多时,将军也曾见过我侍候在凌落石身边,虽说我有易容,但于将军神目如电,始终不叫破,必有深意在。”
  于一鞭沉默。
  夜已全盘降临。
  “我的一位世侄于春童,却死在令师弟冷血手里!”
  于一鞭咯啦的在喉头干笑一声,才把话说了下去:“你很失望是不是?你是英雄,当喝烈酒。我呢?我只是鼠辈,侥幸当上了将军。我不求有功,只求无过。虫行鼠走,要论英雄,喝美酒,我只有敬谢不敏。大道如天,各走一边,我只合喝糊涂酒,算迷糊帐!”
  这回到追命一口把盅中酒干尽。
  蛙鸣骤起。
  如千乐乍鸣。
  那是我的青蛙
  蛙鸣忽尔俱寂。
  “你请的人已经到了吧?”追命的语音忽然冷了起来,每一字都像是冰镇过似的,“既然来了,就请他出来吧,何必在那儿玩青蛙呢!”
  只听一人大笑道:“那是我的青蛙,你别小看它,它们的叫声,可是告诉我旱天几时到?雷雨几时临?河塘水涸未?敌人在不在?还有,”那声音又大口大口的喘了几口气,才又咬断了什么事物般的格啦笑道,“谁对我好谁叛我?它们也可以告诉我。”
  他一面说着一面还以掌托抚着一只人头般大的青蛙,一面大步自岩洞的阴影里步出:
  “这真是我的青蛙。”
  “我的好青蛙。”
  追命又把杯里的酒一口气干尽。
  好苦的酒。
  还带骚味。
  ——但酒既已斟了,那就干吧。
  他知道来者是谁。
  所以他没打算再有什么酒可喝。
  “东家?”他气定神闲、金刀大马地说,“委屈了!要你把话听完才现身,实在是太难为你了。”
  他曾在“大连盟”里当卧底,所以惯称一声凌落石为“东家”;见面第一句,他还是这般先唤上一声。
  “凌光头,”他随后就说,“你应该庆幸,能有于一鞭这样的伙伴,你这般薄凉,但他却农然不卖你,跟你讲信用,义气,这是你走运。”
  凌落石摸着光头,啧啧有声地惋惜道;“可是。他跟我讲义气就是对你背弃。我有运就是你倒霉。”
  追命淡淡地道:“我来的时候也没有寄太大的希望。”
  凌大将军道:“我算定你们会来这儿劝服老于,只来了你一个,却有点不够味儿。”
  追命笑道:“假如我们四师兄弟都来齐了,你吃得消?”
  “对,”大将军居然不愠不怒,“我也不想把你们这等人物兜着走。”
  追命忽道:“好像!”
  大将军奇道,“什么好像?”
  追命道:“青蛙。”
  大将军道:“青蛙?像什么?”
  追命:“好像你。”
  大将军仍然不恼:“你说样子?”
  “我是说能耐。”
  “能耐?青蛙的能耐?”
  “别小看青蛙。它入水能游,出水能跳,不是人人都可以办得到。”追命道,“就像你,在朝在野,黑白两道,你都吃得下、,吃得开。”
  大将军抓抓光头哈哈笑道:“没想到这会儿你可捧起我老人家来了!”
  追命摇首笑道:“我的话还有下文,青蛙再厉害,到底还是青蛙,翻不成龙,变不了鲤鱼!到头来,多行不义必自毙。作法自毙,指日可期!”
  “谢谢点省。”大将军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伤天害理,妄造杀戮,自然容易自取灭亡。但要是精明强干,绝不昏庸胡涂,那结果就可能永不败亡了!这就是你最后的遗言吧?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追命笑饮酒。
  摇首。
  “没有了。”
  他说:“可惜这酒太难喝了。”
  “酒难喝,总比人难惹的好;”大将军拍了拍手,月下岩上,走出了三个人,“难惹的人这儿就有几位。”
  “老字号,温家。”大将军作引介,“温辣子,温吐克,还有副将军毛猛。”
  追命抱拳,道:“请。”
  大将军望定他道:“你现在投靠我还来得及。”
  追命笑道:“哪有这等便宜事。请吧。”
  遽然,长空一阵尖啸。
  啸声至少在两里开外传来,但依然清晰可闻!
  大将军神色骤变,叱道:“七十三路风烟,截下!”
  尖啸此起彼落,迅即转为长啸,已在两里之内。
  大将军轰轰发发地把话滚滚荡荡地迫了出去:“三十星霜,拦着!”
  长啸未已,倏起倏落,已在里内!
  大将军的光头在月下照出了微汗。
  “‘暴行族’”他喝如千面铜拔齐鸣,“截杀一一”
  话未说完,月影一黯一人已翻落到他身前来,即与追命并肩而立,神定气足玉树临风,拱手朗声:
  “凌大将军,我铁游夏,要和崔老三联手,斗胆斗一斗阁下还有这儿的朋友,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