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田秉锷    更新:2021-12-04 04:53
  与四十年前在大队御林军和三千太监簇拥下,彩旗招展,香车满道的出行形成显明对比的,是这次出逃简易而狼狈。不妨看一下当时见证人的记载。
  《景善日记》载:
  (七月)二十日下午五钟,通州陷,洋兵将至京……今日召见军机五次于宁寿宫。老佛将避往张家口……夜半,复召见军机,唯刚毅、赵舒翘、王文韶三人在前。老佛曰:“他们到哪里去了?想都跑回家去了,丢下我们母子二人不管。无论有什么事,你们三人必要跟随我走。”又谓王文韶曰:“你年纪太大了,我不忍叫你受此辛苦,你随后赶来罢。”又谓刚毅、赵舒翘曰:“你们二人会骑马,应该随我走,沿路照顾,一刻也不能离开。”王文韶答曰:“臣当尽力赶上。”皇帝忽若惊醒,谓王曰:“是的,你总快快尽力赶上罢。”两宫究于何时离宫,则予不甚清悉……二十一日文年告予,老佛寅时即起,只睡一个时辰耳。匆匆装饰,穿一蓝布衣服,如乡间农妇,盖太后先预备者;梳一汉头,此太后生平第一次也。太后曰:“谁料今天到这样地步。”用三辆平常骡车带进宫中,车夫亦无官帽……皇帝悲愤之极,至于战栗。太后曰:“上你的车,把帘子放下,免得有人认识。”皇帝穿蓝纱长袍,蓝布裤。老佛又传谕溥伦曰:“你挂皇帝车沿,好招呼。我坐的那辆,教溥儁挂沿。”谓李莲英曰:“我知道你不太会骑马,总要尽力赶上,跟我走。”当此危急之时,唯老佛一人心神不乱,指挥一切。又谓车夫曰:“尽力赶,要有洋鬼子拦阻,你不要说话,我跟他说。我们是乡下苦人,逃回家去。我们此时先到颐和园。”于是两宫遂启程,出宫北门(即神武门)而去。动身时,宫中妃嫔皆跪送,恭祝太后、皇上万寿。仅有军机大臣三人乘马随行,其余百官皆奉谕往颐和园会集。予邻居文年曾恭送一程,见圣驾至德胜门……满洲之骄子,今落此可怜之结局……老佛一生,此为第二次避敌出走,亦如周幽王被犬戎之难,蒙尘于外。
  景善(1820—1900),满洲正白旗人,由翰林院学士,累官内务府正大臣,于光绪二十年(1894)退职家居。因居高官,又与慈禧家有戚谊,故知朝中事最详。慈禧出逃前事,景善闻于文年,文年为朝臣,知事颇确。上述事件记下的当日晚上,景善为其子恩珠所杀,日记至此辍笔。最后一句话是:“奴仆星散,至无人为予治晚餐。”覆巢之下,已无完卵。
  作为最后应召三军机之一的王文韶,也有对慈禧出逃的记载:
  我于上日即二十日,共召见五次。至亥刻见面,仅刚、赵两人。太后云:“只剩尔等三人在此,其余皆各自回家去,丢我母子二人不管。尔三人务须随驾同行。”并谕我:“汝年纪太大,尚要汝吃此辛苦,我心不安,汝可随后赶来。赵、刚素能骑马,必须随驾同行。”我复奏云:“臣必赶来。”皇上亦云,汝务必要来云云。至夜半,犹说不即走。岂知天甫微明,两宫已仓猝出宫,狼狈凄惨情形,不堪言状。
  王文韶于二十一日入城,因后门、东华门关闭,不能回宅,故借宿一夜,于二十二日寅时步行出西直门,行七十里,至贯市住夜。二十三日行四十五里,至居庸关住宿。二十四日至怀来县城,赶上了慈禧的大队人马。追叙王文韶的行程,目的在于重现历史真实。王文韶毕竟是慈禧出逃前参与议事的三大臣之一。另二人刚毅与赵舒翘,一病死于西狩途中的侯马镇,一被赐死于西安,因而没有留下关于慈禧西狩的任何记录。王文韶的记录,变得弥足珍贵。
  嘲笑慈禧是没有意义的。但老太太怕人嘲笑,或风闻某些传闻于她皇太后的面子有损,也曾特于辟谣:
  端王和澜公劝我马上就走。他们还建议我伪装成别人出去,这叫我很生气,就拒绝了他们。回銮以后,有人告诉我:外面传说我离宫的时候,穿了宫中一个老妈子的衣服,坐了一辆破骡车,而那老妈子则穿了我的衣服,坐在我的轿子里。我奇怪是谁编了这些故事。
  与上面所引资料相比,慈禧向德龄揭示的流言,固然有“编”的成份,但老太太分明在遮掩当日出逃的狼狈。既然承认了“逃”,忙忙如丧家之犬、匆匆似漏网之鱼,都是常态与常规,讳亦无用。
  女人,自以为是的女人,权欲膨胀的女人,原来也都跳不出虚荣。国都误了,家都破了,不作丝毫检点,反而在一件老妈子的衣服上絮叨自辩,足见人无出息,国无出路。
  当慈禧太后偕光绪皇帝逃出北京时,数月前、数日前还高喊“扶清”的义和团,在糟害大清之后,小胆的散了,逃了,大胆的正在城中、宫中大肆抢掠。我们仍然引用德龄的回忆:“她(指慈禧太后)所不能带走的大批东西,后来都统统被掠空了,先抢的是拳民,其次就是洋兵。” 德龄的回忆之所以可信,主要是因为她的资料大多来于庚子之变的目击证人。
  在慈禧一行出逃的前一天,即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8月14日)早晨,八国联军已经从东直门(俄军)、朝阳门(日军)、东便门(美军)、广渠门(英军)多路突破,打入北京城。入侵者的首要使命是解救使馆区,所以各路军队入城后,即迅速向东交民巷集结。最先是英国军队于当天上午抵达使馆区,接着在下午四时半、五时半美国、俄国、法国的将领也带兵进入使馆区。就在联军大部队相继进入北京外城、内城的时候,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还在紫禁城内召开最后的御前军机会议。
  我们不妨提出一种假想:入侵者如果以灭亡中国为目的,完全可以不先向使馆区挺进——使馆区的馆毁人亡正好给他们毁灭中国增加口实;改而包围紫禁城,则慈禧、光绪皆为臣虏。因为,经过联军的围城炮轰,不论野战军性质的武卫军,还是武警性质的御林军,都已经溃不成军,如鸟兽散。七月二十日这一天,皇太后、皇帝连私人保镖都跑光了!
  不是敌人慈悲,要放老佛一马,实在是联军预设的战略目标里没有劫主灭国的任务。
  能跑的,跑了。不能跑的,任人杀戮。
  惹祸的,溜了。北京城的无辜百姓身被奇祸。
  八国联军在北京城实施着两大战术计划,一是杀人,二是劫财。
  北京不设防!完全失去了军队保护的北京平民,面对全副武装的八国联军,自始至终,都只能用四个字加以概括:任人宰割。
  中国近代爱国主义史学家终于又捡到了最典型的爱国主义教材。翻展这些充满爱国激情、充满反帝义愤的教材,真的让人慨叹:
  记住仇恨容易,吸取教训困难,牢记仇恨并牢记教训尤难。汗牛充栋的文字,记录着八国联军的罪愆,为什么不用一小节文字分析一下是谁引发了矛盾,是谁激化了冲突,是谁造成了灾难,一步步,将一个弱国拖入一场与八个强敌的较量。较量而不胜,你被打倒了,在你身上再踏一只脚,那可是胜利者词典里大写的权利!
  让我们静下心来,用不太琐碎的文字,铺排一下八国联军由酝酿到入侵的大事月表,从中爬梳出一些历史的蛛丝,让生活于和平之境的国人感受何谓牵一发动全身?何谓儿戏国事?
  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即1900年1月27日,美、英、法、德四国公使照会清廷,提出应对烧教堂、杀教民的义和团取缔镇压。
  光绪二十六年(1900)正月二十六日(2月25日),清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照会各国驻华使馆,已有旨命直隶督剿义和团。
  光绪二十六年三月七日(4月6日),鉴于义和团在直隶各地烧教堂、杀教民日甚一日,并有进逼京津的动乱态势,英、法、美、德四国驻华公使联合照会清政府,敦促其镇压义和团,且以出兵帮助“平乱”相许。
  四月十四日(5月12日),义和团在涞水焚教堂,灭教民三十家。消息传来,四月二十三日(5月21日)各国公使照会清廷,速速平定义和团,并提出派兵保护使馆。
  四月二十七日(5月25日),各国公使再次敦促清政府镇压义和团。同时,各国军舰集结大沽口外待命。
  五月初一(5月28日),各国驻华公使以保护使馆安全为名,照会清政府,允许他们派兵进入北京。清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先是不准,后经讨价还价,始允许每国派兵三十名,驻华十一国公使,可派三百三十人进入北京。自五月初四(5月31日)至五月初七(6月3日)大沽口外各国舰船共有四百五十多名海军陆战队兵士,乘坐由中方提供的火车,陆续抵达北京,进入使馆区值勤。
  五月十三日(6月9日),鉴于义和团在京郊的烧杀及大批涌入北京,各国驻华公使联合决定,应向驻京使馆区再增派保护力量。此前,各国政府电令各大使馆相机行事,并指示大沽口外舰队听从大使馆调遣。
  五月十四日(6月10日),英国西摩尔将军率领一支近四百人的部队,从大沽口附近登上火车,经天津驶向北京。西摩尔的行动,并非英国一国的行动。此前的6月6日,他曾在自己的旗舰“百夫长”号上召集法、德、意、俄、奥、美、日等国军官会议,为协调登陆作了详尽安排。依据各国军官协议,在西摩尔率四百人先行后,将另有一千五百多人接踵登陆入京。6月7日和8日,英国海军部已致电西摩尔,授予他自主采取一切行动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