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作者:温瑞安    更新:2021-12-04 04:35
  庄怀飞瞪了他个半晌.才说:“你生平有好友无数,敌人多,朋友更多,看来传言非虚。”
  铁手淡淡笑道:“我一向喜欢交朋友,有交无类。”
  庄怀飞哼道:“但我的朋友一向不多。”
  铁手笑道:“我兄一向择友慎重,不像我,投缘即是知交。”
  庄怀飞还是不笑。
  他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他绷住脸,一字一句的道:
  “但我交你这个朋友,总算没有交错。”
  说罢,大笑。
  两人在大笑中携手而行。
  赴约去。
  跟铁手联袂踏步而行的庄怀飞,仍不忘回头向他的同僚也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部属打趣道:
  “你别怕,我和铁手都还不打算要逃。”
  何尔蒙依然恭敬得像在死人墓前鞠躬似的说:“卑职不怕。就算要逃,庄爷也不会撇下卑职逃。”
  庄怀飞哈哈大笑:“没事没事,没这回事,我们如你所愿,到‘愚缸’喂鱼去。一切依计,只求平安无事。”
  “是。”何尔蒙庄重地又说了一句,“是。”庄怀飞与铁手一路低声笑谈而去。
  何尔蒙却似影子一样跟在后边。
  第二章金玉满堂
  “愚缸”的围墙是圆形的,像一口大缸。
  苑外有修竹翩翩,山凤时徐时疾,更显萧萧湘意。
  园里有花。有草。有木。有亭、有阁,最多的还是:
  一缸缸的鱼。
  走入了园子里,对着这一缸缸不同族类但同样失去自由的鱼,铁手忽生奇想:
  这院子其实是一口大缸,一个个人只是里面的一条条鱼,也许,在神的眼底下,自己这些人只不过是缸里的鱼抢吃的几条蚯蚓,而发生的事只不过是茶杯里几片茶叶的浮沉。
  那还争个什么?
  可是人活着总是要争的。
  至少,得争一口气。
  ——没这口气,何异于死?
  这自是非争不可。
  谢梦山坐在那儿。
  居中。
  他身边有两个人,却不是坐着,而是站着。
  他们都不敢坐。
  因为谢梦山是他们的主人,他们是谢知县的奴仆。
  可是这“奴仆”却有非凡的名头:一个绰号为“有如神助”,姓余名神负;一个江湖人称“乐极碑”,何姓可乐名。
  两人都是高手。
  而且都是谢梦山身边的死士。
  -----能有这种“死士”,可见收服决不容易,而且任用也决不简单。
  但何可乐和余神负只对谢梦山服服帖帖,忠诚不贰。如过加上不在现场的副总捕梁失调和乡军统领杜老志,可以说谢县令手下“三个半死士”都”齐全”了。
  谢梦山在场的地方,他们自然不敢逾越,不敢坐卧,但凡有他们在场,便谁都不敢造次,啥都不敢做。
  因为怕错。
  ——一旦犯错,可怕后果。
  “现在唯一坐着的,是在谢梦山对面的人:
  唐天海。
  他们遥遥相对。
  桌子也是圆的。
  园子也是圆的。
  桌上已备好了水酒、菜肴,只等人来。
  人,来了。
  铁游夏。
  庄怀飞。
  谢梦山笑。
  他很快已看得出来:
  这两人是好朋友。
  ——他们是那种拆不散的好友。
  他们之间好像结成了一体。
  一种团结。真诚。信任的力量。
  他几乎是马上的就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大笑着说了第一句话:
  “打神腿。铁手捕,都来了,真好。”
  ——既然拆不散,便替他们撮合,再从中观察;有无破绽,觑准了再发劲攻袭。
  最好,是“离间”一下再说。
  是以,看似随便一句话,却捧庄怀飞,压抑铁手。
  ——谁说排名不分先后?若真不计较,又何必排队?
  第二句话便是。
  “坐。”
  凳子是圆的。
  石凳。
  铁手先金刀大马的坐了下去,道,“谢座。”
  庄怀飞也四平大马的坐了下来,说道,“谢赐座。”
  他客气一些,是因为谢梦山既是他上司,也很可能是他的岳父。
  他对上司和长辈,自然应该尊敬些。
  他就坐在铁手的对面,谢梦山与铁手之间。
  刚才为他们引路的何尔蒙,就垂手立在他后面。
  不但垂手,也垂首,甚至垂目。
  ——向以来,这个武林人称“低首金刚”的何尔蒙,一直都以垂头耷耳的姿态对人,像完全没有火气。
  如果你以为他真的没有火气,那就错了。
  他早年的外号也叫“金刚”,但前面两个字改成了“火爆”——近二十年来他收敛了火气,改而垂头丧气,才换来这样的称号。
  虽然不雅,但他宁可自己的火气能够平复一些。
  一个人如果火气太大,不但会害人,也会害己,甚至还会后悔一辈子。
  至少,何尔蒙己后悔了半辈子,他不想再后悔下去。
  可是,唐天海肯定没有谢梦山同样或相近的“领悟”。否则,他也或许不至于一上来就发那么大的脾气:
  “铁手,你劝得怎样了!?”
  铁手平心静气的答:“我没有劝。”
  唐天海浑身的肥肉又在抖哆,吼道:“为什么!?”
  铁手平和的道:“我想,我已经不必劝了,庄大捕头完全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他该不该这样做。”
  “这是什么意思!?”唐天海几乎每一句话都是用喊的:“铁手,你没种还是没胆,半途收手当王八?!”
  谢梦山反而要劝了。
  劝的不是庄怀飞,而是唐天海。
  可是唐天海已然发难,他向庄怀飞叱问:“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庄怀飞不惶不惊地问:“什么事?”
  唐天海更加火大,“你跟吴铁翼狼狈为奸,到处掳掠劫夺,以官位,公差身份作遮掩,还想吞没大笔赃款——可有这回事?”
  庄怀飞嘴边反而有点笑意,“你说呢?”他居然一点也不动火。
  甚至不动容。
  这态度使得唐天海更是暴跳加雷。
  幸好,谢梦山及时转了话题,“唐将军,你忒也急了。”
  他示意倒酒。
  倒酒的事,由何尔蒙负责,他——为在座的人满了酒,谢梦山举杯道:“铁二爷远道而来,是稀客,我虽然是小小武功知县,岂能待慢了客人?来来来,请干一杯再说。”
  他算是藉此镇住了唐天海。
  大家都喝了一杯。
  第二杯酒却是庄怀飞亲自斟的。
  倒好了酒,他站起来,敬道:“这杯是我向大家赔罪。无论如何,是我处事不当,才致劳师动众,不管待会诸位将我生剖死剐,既是我的不是,我还是先敬大家一杯再说。”
  大家许是冲着他的面子,也都喝了。
  谢梦山接着拿起筷子,用手一引道:“请著了。”
  大家仍在谦谢,谢梦山便手里挟着竹筷,指着对面他的一口大缸说道:
  “诸位可知道哪是什么鱼?”
  大家随他所指望去,只见缸里的鱼,又肥又大,生得娇嫩高贵,金鳞片片,偶然伸鳍张鳃,举止也都高贵悠闲,游动且不许其他闲杂鱼类靠近。
  却都不知是什么鱼。
  “这叫‘金玉满堂’。”谢梦山道:“这是一种高贵的鱼。是鱼类的帝王将相。它们出身却只在山溪涧间,且在小时摆鳞蜕色,毫不起眼,但长到三四月间,它们就冽流而上,抓紧机会,往活瀑一攒,从此留在帘之内,再龙游出洞时,已脱胎换骨,焕然一新,成为这种矜贵的鱼,名为‘金玉满堂’。”
  他娓娓谊来,讲得头头是道。
  他在这时分这样详说,必然有他的用意,果然,他的“主题”就出来了:
  “可见,一个人,就算出身平庸,也该把握时机际会,力争上游,必然有遂大志。不同凡夫俗子的一日。”
  他说。
  然后含笑望定庄怀飞。
  第三章便宜鱼
  “那边还有一缸鱼,”他居然还有下文,指着另一缸布满了游得晴蜒急飞似的快疾,但又骤止得像凝在水中,一大簇一大簇。一大群一大群并游相倚的小鱼。“可知道它们的名字?”
  大家都对鱼没有研究,连那么起眼、庄重的“金玉满堂”都一无所知,更何况是这一大堆不同颜色但同样泳姿的细小鱼群?
  “其实,我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谢梦山呵呵笑道,“我只知道们虽一身闪耀着缤纷的色彩,但价格却非常便宜,你给虫,它们吃;你喂蟀,它们也吃;就算你倒些粪便,它们也照吃不误。万一你啥都不喂,它们就草,吃沙、吃泥,甚至是互相吞噬。”
  “这就是不自爱、不力争上游的便宜鱼。”谢梦山清楚地“点题”,“你别看它们成群结队,你只要不予它们吃的,只不过两三天,它们就会自相残杀,全死了。”
  然后他盯住庄怀飞,问了一句:“你明白吗?”
  庄怀飞道:“我不是鱼。”
  谢梦山道:“但人和鱼,其实是一样的。”
  庄怀飞道:“我不吃大便。”
  这一句,连唐天海都忍俊不住。
  谢梦山却没笑,“你一向很有才干。”
  庄怀飞道:“那是大人赏爱。”
  谢梦山道:“我一直也都给你机会。”
  庄怀飞道:“这点我很感激。”
  谢梦山:“我还想栽培你成为我的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