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三毛    更新:2021-12-04 04:29
  吵吵闹闹已是深夜,当晚便睡在他们家,白天回自己的房子总是光明些。
  清晨,克里斯多巴还在睡,我留下条子便回家去了。虽说家中几个月没人居住已是灰天灰地,可是邻居知道我要回来,院子已扫过了,外面的玻璃也替我清洗了,要打扫的只是房子里面。
  旅途中不断的有家书寄回去,瑞士、意大利、奥国及西班牙都有信寄出,不知你们是否已收到?挂念得很。
  经过一个星期的打扫,家又变得清洁而美丽。院中的草也割了,树长大了,野鸟仍在屋檐下筑巢,去年种的香菜也长了一大丛,甘蒂他们周末来时总是进来采的。花也开了几朵,圣诞红是枯死了。
  回来第二天邮局开车拖下来一个大布口袋的信件,因我实在搬不动,所以他们送到家中来,大半是这几个月积下来的,难得镇上的朋友那么照顾和帮忙。
  拆信拆了一个下午,回信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太多太多了。
  这几日已去法院申报遗产分割之事,因荷西没有遗嘱,公婆法律上当得的部分并不是我们私下同意便成立,必须强迫去法院。法院说如果公婆放弃继承权,那么手续便快得多。事情已很清楚,便是这幢小房子也不再是我的,公婆再三叮咛要快快弄清,所以一来就开始申请文件,光是证明文件约要二十多张,尚得由西班牙南部公婆出生的地方开始办理,已托故乡的舅舅在申请,我个人的文件更是困难,因西属撒哈拉已不存在,文件证明不知要去哪里摸索。想到这些缓慢的公文旅行,真是不想活了。
  答应姆妈三五月内回台是不可能的事情,如说完全将此地的一切都丢掉不管亦是太孩子气,只有一步一步的来熬吧。
  电话也去申请了,说是两个月之后便给装。过了那么多年没有电话的日子,回想起来仍是非常幸福,现在为了一己的安全而被迫改变生活的型态是无奈而感伤,不过我仍然可以不告诉外人电话号码,只打出去不给人打进来。
  这几天来一直在对神说话,请求她给我勇气和智慧,帮我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我想智慧是最重的,求得渴切的也是这个。
  夜里常常惊醒,不知身在何处,等到想清楚是躲在黑暗里,完全孤独的一个人,而荷西是死了,明明是自己葬下他的,实在是死了,我的心便狂跳起来,跳得好似也将死去一般的慌乱。开灯坐起来看书,却又听见海潮与夜的声音,这么一来便是失眠到天亮无法再睡。
  每天早晨大半是法院、警察局、市政府、社会福利局和房地产登记处这种地方弄文件,下午两点左右回海边,傍晚总有朋友们来探望我,不然便是在院子里除草,等到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夜间方才睡下,只要半夜不惊醒,日子总是好过些的。午夜梦回不只是文人笔下的形容,那种感觉真是尝怕了又挽回不了任何事情。
  此地朋友仍是嫌太多,从来没有刻意去交朋友,可是他们不分国籍都来探望我,说的话虽是情真意切,而我却没有什么感觉,触不到心的深处奇 -書∧ 網,反而觉得很累,只是人家老远的跑来也是一番爱心诚意,不能拒人千里之外,总是心存感激的。
  旅途中,写的家信曾经一再的说,要离开此地另寻新的生活,可是回到了西班牙,一说西班牙话,我的想法又有了改变,太爱这个国家,也爱迦纳利群岛。虽说中国是血脉,西班牙是爱情,而非洲,在过去的六年来已是我的根,又要去什么地方找新的生活呢?
  这儿有我深爱的海洋,有荒野,有大风,撒哈拉就在对岸,荷西的坟在邻岛,小镇已是熟悉,大城五光十色,家里满满的书籍和盆景,虽是一个人,其实它仍是我的家。
  台北是太好的地方,可是我的性情,热闹一时是可以应付下来,长久人来人往总是觉得身心皆疲,那么多的朋友亲人在台北疼我,不是宠坏了我吗?虽然知道自己是永远也宠不坏的,可是在台北那样的滚滚红尘里过日子总是太复杂了,目前最需要的还是恢复一个单纯而清朗的日子,荷西在过去六年来教给我的纯净是不该失去的。
  爹爹,姆妈,我一时里不回到台北,对做父母的来说自是难过牵挂,其实人生的聚散本来在乎一念之间,不要说是活着分离,其实连死也不能隔绝彼此的爱,死只是进入另一层次的生活,如果这么想,聚散无常也是自然的现象,实在不需太过悲伤。
  请相信上天的旨意,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有一个解释。几个月来,思想得很多,对于生死之谜也大致有了答案,这一切都蕴藏着因果缘分,更何况,只要知道荷西在那个世界安好,我便坦然感恩,一样可以继续的爱他如同生前一样。
  我们来到这个生命和躯体里必然是有使命的,越是艰难的事情便越当去超越它,命运并不是个荒谬的玩笑,虽然有一度确是那么想过。
  偏偏喜欢再一度投入生命,看看生的韧力有多么的强大而深奥。当然,这一切的坚强不是出于我自己,而是上天赋予我们的能力,如果不好好的去善用它不是可惜了这一番美意。
  姆妈的来信是前天收到的。姆妈,请你信任我,绝对不要以为我在受苦,个人的遭遇、命运的多舛都使我被迫成熟,这一切的代价都当是日后活下去的力量。再说,世上有那么多的苦难,我的这些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五于心中的落落寡欢,那已是没有办法的创伤,也不去多想它了。
  健康情形非常好,甘蒂他们周末总是来的,昨天在他们家吃饭,过几日甘蒂教书的那一班小学生要我去讲话,我想还是去上一课,有时甘蒂身体不适也讲好了由我去代课。
  许多你们去年在此认识的朋友来看我,尼柯拉斯下月与凯蒂回瑞士去结婚。记不记得,就是我有一篇文章中写的,坐轮椅而太太生肝病去世的那个先生,他又要结婚了,约我同去参加婚礼,我才从瑞士回来实是不打算再去了。
  还有许许多多朋友来看我,也讲不清楚,怎么有那么多人不怕烦的来,实是不明白。
  现在再次展读姆妈的来信,使我又一度泪出,姆妈,我的牵挂是因为你们对我的牵挂而来,其实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福分,你们的四个孩子中看上去只有我一个好似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可是只要我本身不觉得辛酸,便不需对我同情,当然在你们的心中不会是同样的想法,因为我是来自你们的骨肉,不疼惜我也办不到。
  如说我的心从此已没有创伤和苦痛,那便是说谎了,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失去了生活的能力和信心,而今孩子是站在自己的脚上。爹爹、姆妈,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你们,如果这样说仍是不能使你们安心,那么我变卖一切回台也是肯的,只是在台又要被人视为三毛,实在是很厌烦的事情。
  说了那么多道理,笔下也呆笨起来了,还是不再写这些了。
  前天中午因为去南部的高速公路建好了,临时一高兴便去跑了一百多公里,车子性能好,路面丝一样的平滑,远山在阳光下居然是蓝紫色的,驾驶盘稳稳的握在手里,那种快速的飞驰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好,心中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掺在一起,真恨不得那样开到老死,虽是一个人,可是仍是好的。
  也泡了咸蛋,不太会做,是此次在维也纳曼嫂教我的。这种东西吃起来最方便,只是不知要多久才能咸。
  这个家照样有许多事做,仍然充满着过去的温馨和欢乐的回忆,荷西的感觉一日强大一日,想起他仍是幸福的。我仍是个富足的人。
  甘蒂有一条新狗,平日叫我喂食,周末他们来了才自己喂。甘蒂说,我吃剩的食物便给狗吃,狗那么大一条,当然是以它为主,平日煮了一大锅通心粉加碎肉,与狗一同吃。台北的山珍海味却是不想念,能吃饭已很满足了,再说一个人吃饭也实在不是滋味。
  海滩风很大,有海鸥在哀鸣,去了两次海边散步,没有见到一个邻居。海是那么的雄壮而美丽,对它,没有怨也没有恨,一样的爱之入骨。
  附近的番茄田也收获了,篱笆拆掉了,青椒也收成了,田主让我们去采剩下的果实,只因为一个人吃不了,便没有去。往日总是跟荷西在田里一袋一袋的拾,做成番茄酱吃上半年也吃不完。洛丽,那个电信局送电报的彼得的太太倒是给我送来了袋大青椒。这时候的黄昏大家都在田里玩。你们认识的路易斯,去年在他们家喝茶的那个智利朋友,一直要我去看他的律师,叫我跟保险公司打官司。其实我是打定主意不去为这笔人寿保险争公理,虽然公司不赔偿是不合理的,可是为了这笔也不会富也不会穷的金钱一再的上法院实是不智,因为付出的精神代价必然比获得的金钱多太多,再说要我一再的述说荷西出事经过仍是太残忍。让快乐的回忆留住,最最惊骇伤痛的应该不再去想它,钱固然是重要,可是这种钱尚要去争便不要也罢。
  下月初乘机去拉芭玛岛,明知那儿只是荷西的躯体,他并不在那儿,可是不忍坟地荒芜,还是去整理一下才好安心。
  去了住拉蒙那位你们认识的医生家,约两三天便回来。
  去年在海中找到荷西尸体的男人没有留下地址,只知住在岛的北部。这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此次想去他的乡村打听,是要跪下谢他的。另外想打一条金链条给他,也是我的一点心意,这种恩情一生无法回报,希望能找到此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