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作者:吴越    更新:2021-12-04 03:58
  我大伯听着,心里不怎么相信。有一天清早,见月娥姐又上蛤蟆岭上去,就悄悄儿地在她后面跟着。这一回,我大伯也见到刘教师了。刘教师见自己的形迹已经被人撞破,也就不避生人,坐下来叙活。闲谈之中,才知道刘教师一生忠义,死后不隶鬼籍,不归城隍和阎罗王管辖。天帝怜他枉死,把他拨到伏魔大帝①驾前听令,跟随关帝专诛天上、地下、人间三界妖魔奸佞。又说,近一年来,他每天一早一晚都在蛤蟆岭上吸食日月山川的精华,已经逐渐修练成形,只要在日出之前、日落之后,都能够跟生人见面。从那以后,刘教师就常常现形显圣。就拿去年九月二十六日刘教师周年那天来说吧,本忠丢了牛,黑夜里跟他大哥两个人到蛤蟆岭去找,刘教师就现出形来,说是牛已经让林国栋牵走了,叫他们上林家去讨呢!我月娥姐早就跟她娘上了白水山了。是她们给我带的信儿,我才回来的嘛。不过刘教师是得了道成了神的人,当然也会腾云驾雾,有什么事儿,还不是瞬息千里吗?他要谁回来,只要差个黄巾力士去,就能把谁接回来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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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伏魔大帝──全称应为“三界伏魔大帝”,是明代万历四十二年神宗皇帝朱翊钧对关羽上的封号。
  小顺儿一通云苫雾罩地神聊,把个来旺儿吓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舌头伸出来,半天缩不回去。
  正说着,村子里锣声响了,分明是立德的公鸭嗓子在大声地喊:
  “乡亲们,吴石宕的全体安善良民们!快出来吧!都到村头听林团总的晓谕去呀!林团总说啦:凡是不跟吴立本上山造反的,都是我大清朝的好百姓,林团总不单不加罪,还要代朝廷、代官府、代县里金太爷抚慰你们,保护你们,给你们很大的好处哩!快出来吧!不出来的不单得不到好处,还要拘捕起来,送到县里去打屁股站站笼,按通匪论罪呀!哐!哐!哐哐!”
  原来,团勇们进村来轰人,一连走了好几家,连一家也没有轰出来。有的说:“正在张罗着写甘结呢,你要叫我出去,那甘结可就不交了。”有的说:“出去不得,不出去还保个太平无事;一出去,你看三叔公,不过才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就叫你们给捆起来了。”团勇们想动武硬拽,看看这些身强力壮的石匠,手臂伸出来比他们的大腿还粗,自知不是对手,不要像上回赛周仓似的,人没抓着,倒来一个嘴啃泥,当众出丑。几个人一递眼色,只得回到林炳面前,据实禀报。
  正在这个时候,吴立德来了。本来就有三分傻相的人,再装上七分,简直是傻态可掬。在林炳面前,真的假的一齐上:先说林团总一进村,二话没说就抄家捆人,大家害怕了呀!又说自己怎样一家一家去劝说,总算把大伙儿连劝带唬地说动了心,答应一家具一份甘结,如今让团勇们去一搅,把他们的心又搅散了,死活不肯写了呀!说得跟团勇们回禀的满靠谱儿。林炳一听,皱了皱眉头,就喝令把吴绍林放了,又从林国梁手里接过锣来递给立德,教给他一番话,叫他去鸣锣聚众。立德又讨了半天价,蘑菇了好半天,这才一瘸一拐地在村前村后筛着锣叫起街来。
  来旺儿一听立德都已经奉命鸣锣聚众了,怕林炳起疑,不敢久留,嘱咐小顺儿一定要把话传到,就起身走了。
  小顺儿在屋子里揣摩来旺儿刚才说的这番话,拿定了一个主意,就也拽上房门,往村前走去。
  经立德这么一喊,村子里的男女老幼重又陆陆续续往村子口聚拢来。吴绍林已经松了绑,拄着拐杖在廊沿上站着,噘着他那雪白的胡子,正在生气,嘴里还呐呐地在叨念着什么,像是在斥责林炳,又像是在数落立德。
  空场上,抄家籍没仍在进行,一件一件的东西从立本的屋子里抄出来,堆在地上。两个苏州朝奉,一个坐在桌子旁边,戴着玳瑁边儿的老花眼镜,在账本儿上用典当行业专用的花体怪字一笔一笔地落账;一个站在桌子旁边,手里捏着一大把桑皮纸写的码子①签条,一边往每一件估价的物品上拴,一边嘴里拖着长音像老生说白似的怪声怪气地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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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 码子──当时商业上记账通用的中国式数码字。
  “地字第一百三十二号,皮袄一件,有筒无袖,有里无面儿,虫伤鼠咬,光板儿无毛,估价五十文!”
  “地字第一百三十三号,水桶一对儿,底漏帮破,缺箍断梁,估价二十文!”
  “地字第一百三十四号,方桌一张,白木无漆,缺档少腿儿,一估价……”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到了当铺朝奉的眼里,好的也会变成次的,整整齐齐的也就变成了破破烂烂的,真叫做:人参当作萝卜干儿,珍珠当作白蜡丸儿,就是刚从国库里兑出来的银元宝,也敢说成是锡打的铅铸的,至多不过薄薄地喷一层银子罢了。
  来旺儿从立德家里出来,一口气儿跑到林炳面前,挤了挤眼睛,就往立本的住房里走去。林炳本是个人精子,知道来旺儿有悄悄儿话要跟他说,在空场上转了一个圈儿,就也若无其事地走进了立本的家。来旺儿把他引到一个背人的地方,瞒去了自己向小顺儿透露消息这一节,却编了一个因头,说成是自己怎么从村子里探听到了刘教师显灵显圣的真假虚实,把小顺儿编的那篇神话照样儿复述了一遍。林炳虽然有些半信半疑,却为自己亲眼看见过刘教师,又不能不信。想到刘教师的死跟自己有扯不清的关系,尽管在阳间没人知道,但是冥冥之中却为鬼神所共见。单是与吴石宕人为敌,就已经落一个爹死娘亡,兄弟两个都受伤,银子也用去了好几千两,人与人斗,尚且弄得自己焦头烂额;一旦加上人与鬼斗,其结果还堪设想吗?
  小顺儿这一招,一下子打下去林炳的五百年道行。从立本的屋里出来,眉毛也低了,眼皮子也耷拉下来了,精气神儿也泄了,跟他刚进村的那会儿比较起来,前后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懒洋洋地走到朝奉身边,拉过一张空椅子来,一屁股就坐下了。脑子里面,却好像开了锅,上下翻腾,嗡嗡乱响;又好像有两帮人马在捉对几厮杀,乱成了一片儿。在嘈杂声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影从脑海中浮起,犀利的眼锋投枪似地向自己连连袭来。他眼睛闭得越紧,这个面影却越发清晰。在无可奈何中,只好强打精神,抬起头来。
  这时候,村子里的男女老少,差不多全到齐了。人们显得很安闲,好像抄家封门,跟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似的。
  吴立德怀抱铜锣,就在方桌旁边不远的地方站着。见林炳低着脑袋陷入沉思,又像是得了重病的样子,他没敢打搅。反正是耗时候,多耗一会儿是一会儿。直等到林炳大梦初觉似的抬起头来,他才向前瘸了一步,傻呵呵地陪着笑脸说:
  “回禀总爷,村子里就这么些人了,除了没来的,统统都来啦!您有什么话,就给大伙儿晓谕晓谕吧!”
  林炳张开无神的眼睛向四周一望,空场上东一堆儿西一伙儿地大约有五六十个人,其中多一半儿是女人和孩子。看见这些穿着开裆裤、拖着鼻涕的娃娃,他感到有些恶心;再看看这些被繁重的家务拖累得连头发都没工夫梳一梳的女人,他感到腻味。他有些后悔起来了。他觉得他大可不必亲自出马来跟这些肮脏邋遢的女人孩子们打交道。这些人,有奶便是娘;管吃管穿就是汉子,她们懂得什么?她们能像翠花儿那样懂情怀知风月、对男人体贴入微么?一想到翠花儿,他的眼前一亮,一个体态轻盈的女人一晃而过,紧接着眼前一黑,这个女人砰然倒地,一身的血污,扭曲着嘴脸,胸前一个大窟窿。他吃了一惊,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一拳击在方桌上,震得手臂发麻。
  林国梁见林炳登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又在桌子上猛击一拳,只当他要说话了,赶紧示意两位朝奉暂停登账,同时呼喊那些站得稍远的吴石宕人往前靠一靠。
  经林国梁这么一打岔,林炳多少清醒了一点儿,意识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要干什么事情了。他张口结舌,嘴唇皮儿哆嗦了半天,这才说:
  “乡亲们!吴石宕的父老兄弟姊妹们!你们吴门不幸,出了一伙儿谋反的逆贼,他们在城里劫牢杀人,如今到白水山头落草为寇去了。他们自己上山不算,还把老婆孩子都带了去,这叫做自寻绝路。就他们这几个草寇,再加上有老婆孩子的拖累,用不着出动镇台衙门标下的官兵,单就县里守备衙门的绿旗营,就可以把他们一举剿灭。你们这些不愿跟随叛匪上山的人,都是大清朝的安善良民。不过你们要想当好百姓,就应该跟叛匪一刀两断,绝不可藕断丝连,明面儿上不来往,暗地里却通气儿。要是有这样的人,一旦查出来,不单要按通匪办罪,还要罪加一等。凡是真心向着朝廷的人家,为了洗刷自己,表明清白,每家要向团防局递一份儿甘结文书,担保全家人以往跟叛匪没有牵连,以后跟叛匪不通声气儿。要是不写,那当然是心中有鬼,要跟朝廷为敌的了。不过上苍有好生之德,对于误入歧途的人,只要改过自新,官府里一定宽大为怀,既往不咎。尤其是那些上山的匪属,本身并未犯罪,被擒之日,却难免无辜受戮,实在可悲可痛。凡有人知道叛匪及其家属下落的,应该千方百计地去把他们找回来,由林某人担保,绝不加罪。不信,你们就看吴立德:他儿子吴本顺脱离叛匪回来,不是什么也没有难为他么?